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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走了,只得上前将她搀扶起来:“阁主,咱们还是去找戚老吧。”
卓荣将手扣入喉中,干呕了一下,并没能呕出那颗药丸来,她嘴里尚且留有苦涩的味道,此刻身上衣衫破烂,抬眼一看,月下天机阁的废墟正凄惨现于眼前,身侧凄清冷淡只留有一个云容,肚子里又吞了个不知道是不是毒|药的丸子,当场不由失声痛哭起来。
云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得道:“阁主,没准那吃下去的不是毒|药呢,她只是用你多疑的心来防你逃跑而已……”
卓荣一时哽咽不能自已,她深知就算那粒药只是个山楂丸子,她都不可能摆脱自己的疑心真的就这么一走了之。
就算明知柴亦枫不可能行走江湖随身带着一颗可以控制毒量的药丸,就算知道戚老精通医药,说不准能从大致情况下推断出药丸成分做出解药,她都不可能摆脱自己那千万分之一的恐惧之心。
她是逃不掉了。
她不是被柴亦枫的毒|药拴住了,而是被自己的疑心束缚,无处可逃。
卓荣想要擦脸,却发现自己的袖子实在是脏的可以,她读了多年书,心里多少有些嫌弃这脏衣污袖,于是扯过云容的袖子想要擦擦脸上狼狈的泪渍,却发现云容的袖子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最后只能呜咽一声作罢。
云容看她这一脸眼泪吹着秋风实在可怜,于是拿袖子一抹,擦去她一脸泪。
于是卓阁主唯一干净的一张脸也沾满了泥土污渍,变成一张彻底的花脸。
这下倒好,终于和乞丐别无二致了。
卓荣哭完了,又变回之前的模样,定了定心收了泪,强自镇定,问:“戚老在哪里?”
云容见她不哭了,心里倒松口气,向西一指道:“过了巷子就是。除了戚老,天机阁残存弟子都在那里。”
卓荣整了整身上脏乱的衣服,咬咬牙,向西面大踏步走去了。
狭窄的巷子里,星光掩映之下,一个破旧的木门藏在深巷的尽头。
推门而进,里面是长长的一条更为狭窄的过道。卓荣摸黑走了很久,在封闭的巷子里闻到药香,想起幼年时节时常在戚老膝下看他制药,这才心中安定了一些,继续向前走去。
再走,又看见一扇旧门,推门而进,星光之下,院子正中央摆着一个藤椅,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正坐在藤椅上合目休息。
椅子一旁有棵大树,盘根错节的苍老模样竟和白发苍苍的戚老有几分相似之处。
卓荣赶忙走进去,道:“天气凉了,秋风已经起了,戚老还是莫要在这里吹风了。”
藤椅上的老人睁开褶皱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声音哑而低沉:“知道你今夜要来,等你呢。”
说罢,眯着眼打量她身上片刻,叹息一声:“我可曾与你说过莫要和朝廷打交道,我劝了你多少次?你看看你现在,竟沦落至此!你的功名呢?得到了么?”
卓荣俯身扑通一声跪下,涩声道:“没听戚老的劝说,晚辈悔不当初。”
戚老先生摇摇头,一手撑住藤椅的扶手缓缓起身,一手摸了拐杖来,站定了,缓步走了两步来,问:“如今被洛阳追捕,有什么打算?”
卓荣正要说话,只听里面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来的正是天机阁的弟子,身上的蓝衣依旧,手里拿着袍子为戚老披上:“天凉了,戚老当心着凉。”
说着,他又向卓荣作了一揖:“阁主。”
卓荣认得他,在天机阁中相处多年,当时一直觉得此人过于急功近利难成大事,如今天机阁树倒猢狲散,竟剩下他还肯照顾戚老,心中不由感动。
如今见他依旧衣冠整齐,自己却是衣衫破烂,不由有些狼狈。
那人又道:“阁主一路受苦了,属下这就去给阁主找两身干净衣裳。”说着又关切道:“阁主在牢中想必也没能吃好,属下做几道菜来。”
卓荣家破人亡又遭仇敌追杀,此刻再遇故人,又是添衣又是做饭,心中难受之极,不禁又落下泪来:“晚辈不懂事,连累戚老了。”
戚老先生摆手:“这些话少说!把自己照顾好了再说!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没有?”
卓荣扶着戚老在藤椅上坐下,只觉得身上发冷,知道自己是烧起来了,也不敢多做耽搁,便瞒着戚老道:“家兄……家兄不成事,原本想托给戚老照料,可他……”
卓荣说到这里不由哽咽:“他进了大牢想要救我,偏喝了给我的毒酒,横尸于大牢中了。我如今落魄逃亡,没本事给亲生兄长收尸,只想……只想求戚老,念在家父的面子上,到时候替我兄长收尸,不求葬入祖坟,只求尸骨能入土……”
戚老先生坐下,叹了一声,看了卓荣片刻道:“那你如今要去哪里?”
卓荣不敢说自己被柴亦枫下药的事情,只得道:“我在临海的镇子里还有几个可以交心托付的朋友,天一亮就要离开洛阳避难了。”
她说着又跪下,低了头道:“不能在戚老膝下尽孝,晚辈有罪。”
戚老先生低头,借着月亮的一点淡光看她,见这孩子脸色一面是极度的苍白,上面又覆着一层病态的红,连忙扶她起来道:“怎的病了?”
卓荣赶忙道:“就是有些着凉,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戚老先生对云容道:“你去我药房里取第一个盒子里的药来煎……你也受伤了?”
卓荣回头去看云容,发现她自从跟着自己进了这院子,就始终弓着身子,一手扶着胸口的地方,一手放在剑上,不由奇怪,然而当着戚老的面,不好意思问,只得以目示意,问她怎么了。
云容僵了一下,看了看卓荣,又看了看戚老,支吾道:“断了肋骨,刚接上。”
卓荣心里觉得奇怪,当着戚老的面又不能问,只得道:“戚老让你去取药,还不快去?”
云容站着没动,支吾道:“这院子里……还有天机阁弟子多少人?取药的总该有吧,阁主,我这刚断了肋骨,你让我去做事情,是不是太……”
卓荣心里越发觉得奇怪,见她无论如何不肯走,便对戚老先生道:“戚老,云容救我出来的时候收了伤,现在差她干活未免有些牵强,这里还有多少剩下的弟子?”
正问着,门又开了,见方才那个弟子端了热腾腾地鸡汤走过来,道:“阁主一路累了,喝些鸡汤暖暖身子吧。”
说着将那鸡汤放于桌子上,舀了一碗,递给卓荣。
卓荣肚子确实是饿极了,然而看着那一碗汤,见云容对着自己微微摇头,心里存了一分疑念,笑道:“长辈在前,我怎么能自己先吃……”
她话音未落,面前的戚老脸色却是一变,一把夺了那汤水低头一嗅,大惊道:“你——”
卓荣一贯知道戚老虽然眼花耳聋,鼻子确实最灵,如今见他大惊,自己也立刻后退一步。
面前那天机阁弟子猛地从怀里抽出一把刀来,一刀捣入离自己最近的戚老胸口,一时间血肉撕裂之声在寂静的院子里响起,鲜血喷溅而出,溅了一地。
戚老手中的汤碗落于地上,发出碎裂的一声响。
后屋的门打开,又走出数名天机阁弟子,身上尚穿着蓝衣,手中的剑上还留有天机阁的“天”字纹路,都一脸敌意看着两人。
卓荣此刻头痛欲裂已经不甚清醒,骤然遭变,竟是没反应过来。
云容拔剑,上前一步护住她。
这里的每一个人,卓荣都认得。
全部是天机阁的弟子。
为首的那一人道:“阁主,你本来执掌天机阁就多有非议,如今连累天机阁被火烧尽了,天机阁弟子尽数被斩首,怎么还有脸回来找我们?”
卓荣咬牙不语。
那人道:“到底是十多年的主仆情义,念在老阁主的面子上我们不杀你,你只老老实实坐在这里,等平阳王府的人来了,我们自然不会为难你。”
卓荣深吸一口气:“我已经连累你们受了一次苦,怎么可能再连累一次?我如今来,只是想托付戚老帮我照料兄长的遗体,托付完自然就走了,你们如今——”
那人身后有人道:“我们当年进天机阁就是为了学问,家中还指着我们去考取功名呢,如今平阳王满洛阳追捕,十年寒窗付之一炬,如是不把你交出去,岂不是就真的断了科举的路?”
又有人道:“阁主,你活着的时候不值钱,死了以后却值十万两金和万户侯呢,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到底也为我们着想一下罢。”
天快亮了,天边泛着一层惨白的光,照在众人冷淡戒备的脸上。
云容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脸,终于明白了,原来天机阁早就塌了。
不是在平阳王将她下入大牢之时,也不是在大火焚毁天机阁中藏书的时候,而是在她父亲死去之后将天机阁交到自己手上的时候。
没有人相信她一个女流之辈能撑起这个天下最大的藏书阁,所以有才之士尽数走了,剩下的只是些功名利禄之辈,一面窥着她有多大能耐,一面已经开始找下家托付。
她不由想起当年戚老一时不忍对她说:“荣儿,你觉得天机阁里的藏书珍本,还剩下多少真的?”
还剩下多少真的?
她不清楚啊,她只知道,若真是满阁楼的珍本,平阳王能下得了手么?
连外人都知道了,只剩下她一个人蒙在鼓里,自欺欺人罢了。
她那时不是不知,只是她已经无力去管,她深知自己撑起的不过是一个徒有虚名的空壳子,她也早就从这种日复一日的自我欺瞒中变成一个不择手段满口谎话的骗子,但是她已经撑了这么多年,除了再撑下去,别无选择。
然而如今华冠落尽,锦衣成尘,她才看清自己多可笑。
秋风从深深的巷子里一阵又一阵地吹来,为首的那人身上的蓝衣映着天际惨白的晨光显得更像一身丧服,此刻朗声道:“卓阁主,如今你走投无路,唯一的守卫又受了重伤,何苦再和我们争个鱼死网破?你若是不想去平阳王府受辱,那桌上就有毒|药,饮下即可一了百了,端看你如何选择了。”
云容护着她倒退一步,低声道:“都是相识数十年的人,你狠得下心么?”
卓荣生平第一次觉得心口的部位是如此地冷漠,只用平静无比的声音道:“杀出去。”
她说罢,袖手站于一旁,睁大了眼看这一场杀戮。
云容出剑无活口,手里的一把剑毒辣如同长蛇,只在那些文弱书生的胸口噬咬一口,就连带着喷涌鲜血沾染了天机阁蓝衣上的那一“天”字纹路。
须臾之后,天色全亮,蓝衣染血,已经是一院子的尸体。
藤椅还在微微摇动。
这时,似是千军万马赶到,四周沉寂的巷子里,再次响起如潮的脚步声。
四面楚歌。
卓荣感觉头愈来愈痛,眼前一片混沌,踉跄一步就要向前倒去,被云容一把抱起,脚底离地的一刹那,彻底失去了意识。
陷入黑暗之前,她的眼前燃起熊熊火光,那大火时如此炫目耀眼,几乎烧破了洛阳暗黑的天空。
她明明是没看见火烧天机阁的那场火的。
然而在这暗沉的梦境里,那一场火是如此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怕是不能给戚老和长兄收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