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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光火石间第二刀却又直直劈来。惊虹贯透菱纱帐,眨眼间帐中已经劈出六刀,刀刀致命,专朝人之要害招呼。只披了一层寝衣的姜照,也随着刀锋所向迅捷腾挪出床间方寸,轻盈的身体是比刀锋更凌厉的武器,一拳一脚,杀气凛然。
原来她早被惊醒了,只是装睡而已。
悄无声息的,双方已经过了十几招。
两人从床边打到窗前,又返身打回来,彼此全都默契躲开桌椅,一丝动静也未碰撞出来。姜照攻势凌厉,那潜来的人影却也不弱,她劈得快,那人躲得更快,片刻间又是几十招过去。
突然间,姜照陡然收手,一个后跳跃了开去。
两人中间正好隔了放茶盏的圆桌,面对面站住。姜照面朝窗外,借着窗外微光看到对方面带黑巾。可这并不妨碍她做辨识,靠身形,靠气息,靠眉宇间不同的距离宽度,乃至靠举手投足的细微动作,都能辨认出一个人来。她以前接受过专门认人的训练,精于此道。
“吴堂副。”她压低声音,一语道破对方身份。
说话间刀柄紧握,警惕戒备,随时准备防止对方被喝破后暴起。
但见对方抬起右臂,姜照陡然沉腰,刀尖变向。然而对方接下来却只是伸手到脸上,把遮面的黑巾拿了下来,微光刻出脸部轮廓,那弧度和眉眼,正是吴长明没错。
“四小姐真让人惊讶,好俊身手。”他轻声打个招呼,一双眼睛在夜里晶亮,上上下下打量姜照蓄势的身形,“你到底是谁,真是侯府的四小姐么?”
姜照戒备地慢慢收了蓄势,短刀依然紧握在手里不放松,喝问,“你来做什么!”
“你哪里学的功夫?招招都是杀人的路子,我可不记得本省哪里有这样门派,你又没出过省界。”
“你最好把来意说清楚。”
“姜四小姐最近天天早晨扎马步练武,和以往大不相同。可光扎马步能扎出拳脚功夫来?我真怀疑你的身份。”
“吴堂副,我在问你话!”
“这位姑娘,我也在问你话。你的脸,真没易容么?敢不敢让我查一查,摸一摸?”
“你说我是冒充的。”
“别让我撕下你的人皮面具来。”
两个人站在黑暗里彼此警戒怀疑半天,外间夷则被惊动了。“姑娘你在和谁说话,是叫我吗,要水还是要什么?”有下地穿鞋的声音传来。
姜照赶紧止住她,“没事,我说梦话呢,把自己说醒了。睡吧,不用进来了。”
夷则穿鞋的动作停滞一瞬,又问,“真不用吗?姑娘是不是作恶梦了,害不害怕?让我进去陪你吧。”
“不用,你进来我反而更睡不着。”
一边警惕着吴长明,一边好言好语把夷则哄得重新躺下,姜照静静地再不言声。
吴长明也不再说话,仿佛他也不想被人听到似的。
姜照权衡再三,决定还是冒险一下,把这个不速之客赶紧解决掉为好。她伸手指了指窗子。
吴长明点点头,当先转身奔了窗前,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潜了出去。
姜照看见他无比迅疾的身形之后,心里警惕反而减淡了几分。她方才就感觉出他在留手,并不是全力与她争斗,及至此时更加确定了。就凭他的身手,想害她是轻而易举的,还真犯不着拐弯兜圈子。
收刀入鞘,她匆匆套上花梨衣架上挂着的长袄,把刀子收在袖中,也跟着潜了出去。
院子里花木扶疏,星斗漫天,厢房里下人都睡了,只有檐角和院门处几盏调暗了亮度的灯笼在微风里晃。吴长明并不在院子里,姜照四处看看,发现他已经跳上了房顶,正朝她招手。
那高度……
现在的姜照可跳不上去。
她只是扎马步打了基础,闲时偷偷在屋里练习一些招式罢了,没有经过专门的体能和功夫训练,并未恢复到前世的水准。方才在屋里打斗片刻已经让她满身大汗,气息也紊乱着,哪里能跃上房脊呢。
她朝房顶的吴长明摇了摇头。
同时留意四周,并没发现有其他人的迹象,于是略放了一点心,估计着落入圈套陷阱的可能大概是没有了。
她轻手轻脚绕过正屋,在耳房边的墙上顺手一撑,蹬了两脚翻到墙头去,又跳下,熟门熟路沿着小径快速奔跑。吴长明见了,便从房顶跳到墙上,影子一样贴上了她。
姜照带路躲过两拨巡夜的婆子,避开灯光明亮的区域,沿着少有人走的花径七拐八拐,在一座院门前停下。门并没锁,她侧耳贴在门上听了听,然后推开门示意吴长明进去。
院门从内关上,吴长明发现这是一处比姜照院子更雅致的所在。
“这是哪里?”
姜照带路朝屋里走,哂笑道:“吴堂副高来高去,不知探过我家多少次了,怎地不知这是哪里。”
吴长明挑了挑眉。他的确不是第一次来,也路过过这个院子,稍有印象,但这里一直没人住,他就没留意过。
待进屋之后,一眼看到厅堂正中供奉的牌位,借着星光用极好的目力仔细查看,他才恍然这是什么地方,“何夫人生前的住处么?”
“是。”姜照在黑暗里对着灵位拜了几拜。
“怎么带我来这里?”
“你害怕?”
“我不怕鬼,只怕人。”
“你娘才是鬼。”
“可巧你说对了,她真是鬼,做鬼做了多年了。说不定九泉之下,我娘和你娘还能相遇做朋友。”
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姜照神色冷淡在椅子上落座,
吴长明接着道,“……不过话说回来,你是不是何夫人女儿的真身,可还说不准呢。”
这是姜照重生后第一次被人当面怀疑身份,没想到来自这个人。不过她浑不在意,只盯问,“说吧,你半夜三更潜进侯府,闯到我内寝去干什么?”
“那是‘你’的内寝?”吴长明还在此事上纠缠。
姜照仰了仰脸,“过来‘看一看,摸一摸,’确定了真假之后,请你好好跟我说话。”
这是回应他方才要查看“人皮面具”的要求。但“摸一摸”什么的从男子口中说出来顶多算是孟浪调戏,出自女儿家口中,可谓一语惊人。
但吴长明也是个接受能力很强的,闻言只微微一笑,竟真得走上前来伸手要摸。姜照仰着脸冷冷看他,不躲不闪。指腹和掌心皆有薄茧的手,就这么落在了她的脸上。
温热,柔软,光滑……肌肤相触的一刻,吴长明的手微微停滞一下。但很快,就沿着发迹鬓角一路揉捏下去,一直捏到下巴和脖颈。
须臾手掌移开,吴长明点了点头,“不是面具。”又细看她的脸面,在眉间鼻头轻轻一抹,“也不是妆面易容。”他退开两步,坐到对面的椅子上。指腹间仍然残留柔软的温热,他搓了搓手指,有点留恋。不由回想起方才两人缠斗,她衣衫轻薄,汗水混着香气透出轻纱,杀气夹着香气,别具一格。
姜照双手覆面揉了揉,缓解被他揉捏的不适,手掌移开时露出的眸子里光芒更冷,“吴堂副可又欠了我一条命。”
吴长明这次不意外,“让我猜猜你的逻辑,我无礼,你放过我没杀我,就是饶了我的命?可你还真没本事杀我,这次不算。”
“以前的呢?只算以前的我也是你恩人,夜半入宅,拳脚相向,这就是你报恩的态度么?”姜照当然知道此刻她没本事伤他,但来日方长,她总有练好的那一天。
吴长明道:“我来是跟你谈事情,可没想与你争斗,是你先砍我的。”
“谈事怎不白天来,或让人事先知会,偏要夜里潜入。”
“你知不知道这宅子被朱富盯着呢?”
姜照当然知道,只是依她现在的本事,还没能察觉盯梢的人到底在哪,也许在府外,也许在府内,她只是凭推断而知。“原来吴堂副和朱管家积怨甚深。”她笑了笑。
旋即对吴长明的行为释然,“来谈何事,请说吧。”她心思豁达,从不在小事上纠缠。
这豁达反让吴长明有点不适应,顿了一下,才缓缓道明来意,“令尊近来在做的事,我想掺一脚。”
姜照低眉。
他怎么知道父亲在做什么?
既找上门来,显然是知道一些了。
可父亲的信件来往十分隐秘,言辞晦涩,就算被人截获几封也无法探知根底,除非所有信全都劫了,一封封连起来看全局,才可知道到底要做什么。朱富有这个能力么?兴许有。但她们要对付的是姜驷,即便朱富知道了也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所以姜照一直没担心这方面的危险。
却不料当密探的除了朱富,还有一个吴长明。
姜照极为不悦。
家里防卫没有做好,普通的巡夜值夜对高手来说都是形同虚设,秘密很容易就会泄漏。虽然家里除了对付长房,目前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但这种被人窥探的感觉十分不好。
“吴堂副,你的开门见山我很欣赏,但在知道你到底了解多少之前,我不会给你答复的。”
大家都是明白人,没必要遮遮掩掩了,姜照索性也放开了说。
吴长明笑笑,“我的意思是,宋尚书的事我想掺一脚。”
姜照眉头更低。原来,连宋尚书他都知道了。
难道他是个耗子,没事就往侯府书房里窜?飞鱼卫的人就是这点很恶心。
“那件事我们不做,吴堂副另请高明吧。”不管对方怀着什么目的,姜照都不打算与之合作。
“真的?”
“真的。”
“四小姐冷静一下,不要为了与我生气错失大好良机。我能给四小姐带来的便利数不胜数。”
“那就不必数了。”
吴长明摸着下巴,静了一会,眼睛在黑暗里一动不动盯着姜照,含着兴味打量她,姜照毫不示弱地回瞪他,两人对视很久,彼此都不退让。
半晌后吴长明低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什么处境?”
“你是说朱富?”
“看来你不是太傻。那你知道他已经把你看成游入釜中的鱼儿,随时可以捞起来吃掉么?”
“我从那天去见他开始,就知道。”
“侯府附近有些探子,他手底下也带了不少好手。”
“至少他现在还不想吃我。”
“与虎谋皮,该说你胆子太大还是心思太蠢呢。那老家伙出了名的雁过拔毛,你可别企图占他便宜,否则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姜照笑了:“吴堂副,我对你们内部斗争没有兴趣,你和他的过节自己解决去,别假手于我。你也看见了,我们家里自顾不暇,且更没义务帮你。”
“他本是我要往上走的梯子,结交还来不及,怎舍得生过节。原本就是为了你家才结了梁子。”
“多谢吴堂副仗义。”姜照是一点都不信。
前世的“吴公公”有多心黑手狠,翻脸无情,根本无需赘述,若不是有那一场救命之恩的纠葛,她可不会冒着生命危险与之闲聊。
“四小姐真得不再考虑一下么?”
“夜深了,吴堂副该回去休息了。如果有可能,以后请别随便往我家里潜。”
姜照起身做了请的手势,不想多谈。半晌,吴长明只好也站了起来,笑着看了姜照片刻,点点头,“好,既如此,告辞了。”姜照站在原地送他。
吴长明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看到暗夜的微光下姜照绰约的影子,旁边不远处就是她生母的灵位,一瞬间他有种错觉,觉得她仿佛是一脚踏在人世,一脚站在阴间,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这丫头和普通人不一样。
他目光闪了闪,转身走出屋门,隐藏身形,悄无声息消失在夜色里。
姜照没有立刻离开,复又坐回原处陷入沉思。吴长明带来的消息她早就料到了,朱富不会放任她太久,一定会在她周围进行布控,监视她的举动。但能让吴长明夜潜都受到阻碍的布控,想必已经十分严苛了。
这说明朱富等不及了。
婚事眼看告吹,他在乐康还能停留多久不确定,走之前他一定想结实捞一笔。姜照觉得自己应该尽快去见一见洪九娘。北宅的官司进展正常,也该到见面的时候了。
她站起身来,朝着母亲的灵位再次拜了三拜,“娘,夜静更深,惊扰您了。”
侯府里闲置的院子还有几个,但她第一直觉就是把吴长明带到这里来,潜意识中总觉得这里安全。重生一次后她对鬼神之事多了一层敬畏,举头三尺有神明,她觉得娘亲一定会暗暗保护她的。
她转身出门,却在要踏出屋外的时候听见脚步声响。静夜里声音传得远,她耳力不弱,听出那是有人在朝这里走。鞋子碰触石子小径,缓慢的步伐,她听了听,分辨出是父亲。
这么晚了,爹爹过来做什么?
姜照闪身出屋,轻轻掩好房门,转到墙角的薛荔丛旁隐了身形。
院门开处,果然是姜骅提了一盏明瓦灯走进来,宽松长衫子穿在身上晃晃荡荡的。他另一只手里还有一个食盒,走到院中的石桌边坐了,打开食盒,慢慢拿出酒壶,酒盅,小菜。
酒盅有两个,小菜摆得齐整,他给两个盅里都斟满了酒。
“最近很忙很忙,没来看你,你别生我气。”他举起酒杯朝对面的虚空说话,仿佛桌子前坐着另一个人似的。仰头喝干了杯酒中,他又给自己满上。
姜照站在墙角默默看,知道父亲是来找娘亲说话了,不由心下凄然。娘亲过世这么多年了,父亲还是放不下。再抬头时她发现父亲的脸颊有几滴晶亮,原来不知不觉间,是父亲哭了。
姜照悄悄退开,移到正屋后轻手轻脚跳上院墙,走了。父亲深夜躲到这里来发解情绪,她不想无礼偷窥。依旧按着原路返回,跳进寝房的时候,能听见外间夷则睡眠的呼吸声。她除掉外衣轻轻躺回床上,头脑清明得很,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索性跳下床闭了眼睛,只凭感觉绕着桌椅家具游走起来,在黑暗中锻炼自己的辨识力和灵活度。吴长明的闯入给了她一个警醒,知道自己需把身手重新练起来,不然以后遇到难处,恐怕要束手束脚。
内宅之外,外院的书房隐密处,一条暗影悄悄潜入。书房有小小暗格,格中还有隐蔽的格,都被这人一一打开。暗格深处掏出几封书信,火折子亮一下又很快熄灭,信上内容已经在须臾间被读完了。
火折子点燃的瞬间,光亮映照出吴长明面无表情的脸孔。他重新把信件放回暗格,重新锁了机关,对着内宅姜照院落的方向微翘嘴角,“不信任我,我只好自己来。”
锻炼中的姜照突然若有所感,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刹住步子望向窗外,外面是沉沉夜色,无边无际。她伫立良久,浑然不解方才的不适来自哪里。
星空下,迅疾的黑影已经潜出侯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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