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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不错,沈榷也知道他信天主教,以前从没劝谏过他,自去年那次宴会之后,突然就激烈反教,实在让他很气愤,去年五月沈榷初任南京礼部侍郎,在府中大宴宾朋,李之藻也参加了,宴会上有歌妓和戏班表演,李之藻认为那些表演流于淫龠亵,就以天主教第六诫毋行邪淫来劝告沈榷,沈榷很恼火,于是成了反耶教的先锋——

    沈榷听李之藻当面指责他不是君子,心下大怒,冷笑道:“在下是不是君子且另当别论,但在下祭祀祖先、孝顺父母,怎么也称得上是人子,而耶教信徒连人子都称不上。”

    眼见二人言词激烈,站在皇太子身畔的王安对皇太子耳语数句,皇太子便道:“彝伦堂上辩论,不得互相责骂,应以理服人。”

    李之藻、沈榷齐声称:“谨遵殿下谕旨。”

    李之藻放缓语气,说道:“泰西贤人利玛窦曾受皇帝召见,其学识渊博,曾得叶阁老赞许,利公在大明传教何曾有不许人祭祀祖先和祭拜孔子之言?”

    就在十日前,在张原的提议下,徐光启、李之藻和龙华民等传教士在教堂召开会议,对天主教是否允许中国信众祭祖和祭孔这些中国传统礼仪进行表决,最终龙华民、庞迪峨等传教士同意延续利玛窦的礼仪适应和科学传教的策略,这是必要的让步,否则张原将退出辩论,张原可不想为了天主教而挑战中国传统民俗,所以李之藻今日重提利玛窦当年传教事迹——

    南京礼部郎中徐如珂道:“利玛窦初来大明,自然谨慎传教,不敢挑衅我祭祖、祭孔的礼仪,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天主教自龙华民以下,自以为教众大增,势力扩张,乃敢禁止教众祭祖、祭孔,假以时日,定会煽动教众作乱反叛,坏我大明国统。”熊三拔跪禀:“司铎王丰肃在南京禁止天主教众祭祖、祭孔,乃是一时偏见,也有因为对大明习俗不甚了解、言语沟通上造成了误会,其实情是,王丰肃见江南民众颇有厚葬薄养之风,何则?厚葬,一时也,锣鼓喧天,招摇过市,可博孝顺名声,而养亲则是数年甚至数十年之事,家门中事,外人难知,俗云久病床前无孝子,故谓养亲难于厚葬,王丰肃有鉴于此,在教民中倡导孝亲于生前,毋致子欲养而亲不在之痛,生前尽孝,死后无憾,天主教岂有不敬祖先之理,而在于祭祀礼仪之不同也,龙华民会长现已告知教众要尊重大明传统礼仪,祭祖、祭孔一律不禁。”

    日耳曼人熊三拔果然能言善辩,官话琅琅,俗语并用,说来入情入理,把王丰肃的激进传教轻轻掩饰,在大明的这些传教士现在已经意识到在东方传教必须回归利玛窦的谨慎策略,因为就在前一年,日本发生了天主教教难,幕府将军德川家康宣布取缔天主教,摧毁了所有教堂,并把大批耶稣会士、方济会士和教徒斩首或者烧死(日本幕府禁绝天主教极其严厉,刑罚残酷,把教众倒悬在粪坑上熏死、丢到硫磺矿泉里泡死等等,直到两百年后明治维新时才解除禁教令),在北京的龙华民等人也是最近才得知这一消息,这次南京教案若不能化险为夷,他们也很可能落到与在日本的传教士一般的悲惨境地——

    沈榷斜睨着熊三拔,冷笑道:“祭祖、祭孔一律不禁,这是汝等见朝廷禁教事急,行的缓兵之计吧。”

    张原终于说话了:“沈侍郎为何以此恶意来揣度他人,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也’,王丰肃有过岂不容他改之?”

    沈榷也正等着张原开口呢,听张原引用《论语》为王丰肃辩护,当即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王丰肃夷狄之人,来我大明传教就是包藏祸心,普天之下,薄海内外,惟皇上为覆载照临之主,是以国号曰大明,而彼夷狄亦称大西,岂天下有两大乎?三代之隆,临诸侯曰天王,君天下曰天子,本朝稽古定制,每诏诰下,皆曰奉天,而彼夷狄称天主,若将驾轶其上,此以下犯上,罪坐不赦。”

    张原微微摇头,沈榷是无知盲目自大迂腐的大明官绅的代表,持这种观点的应该是占大多数,他们不相信利玛窦的《万国舆地全图》,大明版图怎么才占那么一小块呢,而且还不是正中央,真是岂有此理,这些人所知道的外国就是朝鲜、日本、安南、暹罗,最远的就是满刺加了,三宝太监到过的地方他们都忘了,利玛窦说的什么海西万里有三十余国,绝对是欺人之谈,利玛窦是以为汪洋杳渺,大明人目所不能见、足所不能至,乃敢信口胡说——

    张原有些无奈,沈榷这些人对任何新事物都是采取排斥态度的,你没法让他们相信西班牙人已经横渡大西洋到美州开采银矿,因为你不可能揪着他们去美州走一趟,所以你没办法证明你是对的,龙华民、熊三拔从数万里外远来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信,他们只认为大明最大、大明最好、大明是天下的中心——

    张原心道:“必须以沈榷能理解的、四书五经上面有的知识来反驳他,否则任你说得天花乱坠都没用,他就三个字‘我不信’你就没辙。”

    从彝伦堂窗隙望出去,雪越下越大了,一早扫净的地面又积起一层薄薄的雪,张原长吁了口气,问沈榷:“沈侍郎开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闭口夷狄之人包藏祸心,敢问沈侍郎,夷狄之说首见于哪部典籍?”

    沈榷迟疑了一下,答道:“论语八佾‘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

    “错!”

    张原声音不大,但断然清晰:“诸夏夷狄之辩始见于《春秋》,然而《春秋》所言之华夏夷狄之辩,沈侍郎知之乎?”

    张原是治《春秋》经的,会试时首艺被人割截,凭的正是《春秋》题的精彩发挥依旧脱颖而出,所以无人敢怀疑张原在《春秋》上的深厚造诣,其实《春秋》和《论语》都是出自孔子之手,夷狄之说本不分先后,但《春秋》是史书,起自鲁隐公元年,世人印象当然是《春秋》比《论语》久远,张原就以此来给沈榷一个下马威,先把沈榷的气势打压下去——

    沈榷果然涨红了脸,忿忿地不再回答张原的问话。

    张原微笑道:“沈侍郎中了进士后就把四书五经丢在一边了吗,真把圣贤经义当作仕途敲门砖了,让我来告诉你,《春秋》所言之华夏,只在如今的河南、山东诸地,嵩高河洛之外皆是夷狄,陕西古属秦,《公羊传》曰‘其谓之秦何?夷狄之也’,在下来自绍兴,绍兴古属百越,夷狄也,沈侍郎是浙江乌程人,也是夷狄——”

    “一派胡言。”

    沈榷愤怒地大叫起来:“春秋之世岂可生搬硬套到大明之朝,我祖我父,世代读圣贤书,和夷狄哪有半点干系。”

    张原就等着沈榷这句话,朗声道:“沈侍郎说得是,人面兽心、为非作歹,虽中华之人,岂非夷狄;行善好义,修身事天,虽边远绝国,亦是我华夏之友,《春秋繁露》讥郑伐许,曰狄之,郑国伐丧无义、叛盟无信,夷狄之行也,故狄之——故华夏、夷狄不在地域之分,而在于文明教化,是礼仪之邦,还是野蛮部落,如建州奴尔哈赤辈,真夷狄也,而利玛窦诸人,学问渊博,慕我中华教化,岂能以夷狄贬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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