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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住在镜前转了一圈,看到镜中春意盎然的自己,亦是十分满意。
“娘娘,唇上还差一抹胭脂。”环春扶着岚琪在镜台坐下,为她重新在腮边扑了蜜粉,转身要叫玉葵拿东西,竟惊见皇上已经在门前,玉葵在皇上身后冲她张牙舞爪的,她赶紧悄悄退下了。
偏偏岚琪因信任身边的人,压根儿没在乎她们进进出出的动静,正看着镜子里精美妆容下的自己,虽不见得画成了国色天香,可的确更精神鲜亮,她也看着喜欢。
此刻抿了抿唇,拿起胭脂轻点,星点嫣红在唇间散开,画龙点睛般,镜中的自己立时变得更加妩媚,可她的指尖还沾着胭脂逗留在唇边时,镜子里却出现了熟悉的身影。他的眼底有春色,笑得那么开怀舒心。
岚琪像是被人窥见了最私密的事,顿时羞得满面通红,刚刚点红的双唇不自觉地摆出负气的模样。玄烨却慢步走上来,拉过她沾着胭脂的手指,在自己的手背上画出两条长长的痕迹,促狭地说:“旁人若问这是什么,朕便说是德妃娘娘亲的。”
岚琪气恼地要抽出手,却被人轻轻一拽拎起来整个儿抱入怀中,明朗白天,这样近互相对视,玄烨眼角的皱纹她都看得清清楚楚。突然就后悔自己刻意用脂粉掩盖岁月,这会儿他若亲吻自己,岂不是要啃一嘴的胭脂?
可玄烨没有让她尴尬,紧紧抱着她纤柔的腰肢,只将脸蹭在她顺滑的发鬓上,心满意足地笑着:“香喷喷的,朕一路过来就闻见香味了,心想今年园子里的花儿开得那么好?原来香味从你这里来!”
岚琪的身子完全没用力,被他大力而安稳地抱着。这两个月里她想过,皇帝南边走一遭,不知怀里又要抱什么新鲜小人儿。结果其他妃嫔比她更上心,多方打听下来,都说皇帝此行不闻野花香,水里蹚泥里走,尽操心黄淮流域老百姓的事儿,就是江南春光无限好,他也没多看一眼。此刻人家那么激动贪婪地抱着自己,可见是真真两个月没近女色了。
她正游神想着这些,玄烨突然问她:“朕这次,可没有做半点儿叫你伤心的事,做得可好?”
“难道不是应该的?”岚琪嗔道,“这也值得皇上骄傲自满?”
玄烨皱眉头:“不然呢,朕若带着江南美人回来,你能高兴吗?”
岚琪笑:“皇上五十大寿,得几个美人相伴是好事,臣妾为什么要不高兴?”她顿一顿,果然见玄烨目光有变化,紧跟着又道,“可哪个敢领进紫禁城的门试试,永和宫不答应的事,谁敢点头?什么江南美人,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玄烨笑意深深,在她腰下捏了一把,唬得岚琪生怕被闯进来的宫人瞧见,可皇帝却说:“朕不让他们进来,哪个敢进来?”
她轻拍他的胸口:“大白天的,你也累了,歇一歇才好,明晚就摆宴贺寿,别辜负了大家的心意。”
玄烨当然不会大白天和她胡闹,可是不肯放开,笑着问:“说起摆宴,连小弘昀都给朕送贺礼了,我们德妃娘娘的贺礼呢?”
岚琪晃了晃脑袋,反问:“皇上要什么,臣妾有钱,天涯海角都给您置办回来。”
玄烨摇头:“全天下都是朕的,朕还稀罕你拿钱去换东西?”
“那不就结了,赶紧歇下,臣妾去给你倒茶来喝。”岚琪敷衍着,想趁机溜走。可玄烨怎肯放过她,揽着腰纠缠:“朕的贺礼呢,咱们信中说好的,回来就给。”
岚琪知道她是躲不过了,把心一横道:“还打算去哪儿要,不就在你手里了?”
玄烨一脸茫然,故意问:“朕怎么不明白。”
话音才落,眼前娇柔妩媚的美人就踮起脚扑上来,在他的唇上重重一吻,而后顺势把自己推开,她往后躲了好几步,不耐烦地说:“这下明白了吗?”
玄烨轻舔唇边的香甜余味,眼前灵动的绿意春色,仿佛让他们都回到年轻时,也许五十大寿最好的贺礼,就是与相爱之人还能在一起。此时此刻他已然心满意足,优哉游哉地看着岚琪得意扬扬地离去,心想就让她得意一阵子吧,待得月色皎洁时,倒要看看是哪个最得意。
永和宫的夜色多美,外人永远也看不到,夜幕降临时,紫禁城照旧静谧如常,皇帝在家不在家都是一个模样,对于盼不到的人来说,一辈子就那样了。
毓庆宫里,太子同样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太子妃与侧福晋侍妾们将他迎进门。可他却等不到美娇娘梳妆打扮笑脸相迎,文福晋几人说不上几句话,就被太子妃打发了,而妻子那张脸,都不记得多久没再露过笑颜。
夜深人静时,扫兴的太子忍不住抱怨:“我一路与皇阿玛十分融洽,这又是什么事,戳你脊梁骨了,能不能对我笑一笑,我就见不得好脸色吗?”
太子妃却扑上来拥住了丈夫,含泪道:“胤礽,我们再生一个孩子,生一个嫡皇孙可好?我不想你有任何被人可指摘动摇的地方,子嗣也是其一,胤礽,我们再生一个孩子。”
太子看到妻子解开了她自己的衣领,甚至伸手来解他的衣衫,吓得他把妻子推开,不可思议地问:“你怎么了,这又是闹什么,我们不是有儿子吗?怎么又扯上嫡子庶子了,你还在为了侧福晋那几句话耿耿于怀,你能不能正常一些?”
太子妃却突然崩溃,身子坠下跪坐在地上,捂着脸哭道:“胤礽,我们还能撑多久,你知不知道这两个月,你被人查得彻彻底底,你知不知道那些事一旦送到皇阿玛面前,等待你的是什么下场?”
胤礽脸色骤变,这两个月他天天跟在皇帝身边,没有任何人给他传递信息。如今赫舍里一族苟延残喘,谁都想踩一脚,他们早就没有了通天的本领。
他紧张过京城的局势,每天都学着在随扈官员的脸上读一读风云变化,可父亲对他极好,父子俩同进同出,十分亲昵。在他看来,自己就是值得父亲骄傲、是让他愿意昭示天下的东宫储君。妻子这话,怎么和来去路上的光景处于两处极端,怎么了,他要完蛋了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胤礽焦虑万分。
翌日,因尚未恢复早朝,皇帝起得晚,用早膳时,门外传消息进来,说十三阿哥的侧福晋有喜了。早晨府里福晋与侧福晋一道和十三阿哥用早膳时,侧福晋突然不舒服,才发现快三个月的身孕,该是十三阿哥跟着南下前的好事儿。
玄烨很乐呵,得意扬扬地笑:“到底是朕的儿子。”
岚琪意味深长地看他,轻声道:“皇上,大早晨的您正经些可好。”
玄烨点头:“朕正经得很,难道你想歪了?”
气得岚琪不再理他,玄烨又不得不哄她。好些日子里整座皇城整个皇室都喜气洋洋的。
自然再如何喜庆,还是有不能避免的伤感,家宴时裕亲王、恭亲王的缺席,让皇帝五十寿诞的喜气里缺了些什么。对于皇帝来说,同龄兄弟生命要走到尽头,是唇亡齿寒的悲哀,只是他不轻易在人前表露,特别是看到自己的儿子济济一堂,兄友弟恭朝气蓬勃,就更怀念自家兄弟一起挨过的动荡岁月。他们几人的感情,必然是比自己儿子们之间的感情更加深厚更加有意义的。
玄烨眼底努力隐藏的伤感,到底没能逃过岚琪的眼睛,她又得到过太后的嘱咐,希望皇帝不要留下遗憾。这一晚伺候微醺的玄烨歇息时,岚琪便道:“明日天气好,皇上出宫走一趟,瞧瞧二位王爷去吧。恭亲王爱喝茶,您带了那么多好茶叶回来,不赏兄弟们一些?”
皇上慵懒地闭着眼睛,任凭岚琪摆布他脱衣穿衣,像个大孩子似的依赖着她,好半天才说:“他们真的不好了吗?”
岚琪郑重地说:“十四去瞧过了,不大好,皇上若有什么话想和兄弟们说的,别再拖着了,兄弟一场何必留下遗憾,下辈子还不定能不能相遇。”
良久,玄烨终于“嗯”了一声,答应了。
隔天恢复乾清门听政,散了早朝,皇上就要出门去探望两位兄弟,八阿哥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出门去,揣在怀里焐得热热的折子,始终没机会呈上去。这是他对父亲的寿诞贺礼,父亲出门前对他说想要这份东西做礼物,可八阿哥临了却胆怯了,他不晓得这一本折子递上去,带给他的将会是什么光景。那天没有等裕亲王说完话,他原本很想知道,父亲安排自己这份差事,到底图什么。
发呆的空儿,突然被人叫住,是毓庆宫的奴才,殷勤地说:“八贝勒,太子请您到毓庆宫喝茶,从江南带回来的上等好茶,等您去品尝。”
八阿哥心头一慌,但这里人多,他实在不能把情绪露在脸上,微微一笑答应了,而后看了看周遭没什么异样,便跟着那奴才往毓庆宫走。
这边厢,胤禛正在等人带年羹尧过来见他,抬眼瞧见八阿哥跟着人往毓庆宫的方向走,一时也没多想什么。正巧底下人领着年羹尧过来,他的兄长年希尧也一道在边上,胤禛与年希尧见过一两次还算认得,想象年羹尧应当与他兄长差不多,可年希尧是正经文人书生的模样,弟弟却生得高大威猛,天生长了一副悍将身姿,叫胤禛很意外。
“奴才年羹尧,给四贝勒请安。”孔武有力的男子伏地行礼,胤禛倒也受得,却是十四阿哥正好走过来,听得这个穿着官袍的男人自称奴才,边上人向他解释是什么人后,年轻的阿哥不经意地说:“汉臣少有肯自称奴才的,倒是个好奴才了。”
胤禛瞪了弟弟一眼,转而与年羹尧说:“你在翰林当差,若有不妥之处,来与我说。你兄长是个好官,差事当得好,你要看着你哥哥的样子,别叫人误会你是仗着父亲和祖荫才做的京官,别给你们年家丢脸。”
年羹尧连连称是,十四阿哥却已不耐烦,与胤禛道:“四哥,我有话对您说,我们边上走。他既然做了京官,什么时候都能给您请安,您先听我说。”
胤禛见弟弟这样急躁,虽然不满他在朝臣面前失了分寸,但还是听得弟弟的话,撂下年羹尧兄弟,便和十四阿哥往外走。等出了宫门在自家马车上,弟弟才说:“那日我去给伯父请安,八哥在里头,我听见几句话。”
一路车轮滚滚,胤禛听罢弟弟那些话,心里自然沉重,想想刚才八阿哥似乎往毓庆宫的方向走,不知道太子见了他会说什么,弟弟则焦躁地问:“八阿哥若参了太子,会怎么样,皇阿玛会震怒八哥没有兄弟情分吗?”
胤禛有些不明白,弟弟是对这件事糊涂才来问自己,还是担心八阿哥会有什么事。但他说八阿哥并不知道他们的对话被人听见,显然弟弟又是防着老八的,这一刻反而是他糊涂了,年轻冲动的弟弟,心里头到底装了多大的世界?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胤禛问。
“没有别人了。”十四阿哥认真地回答,又眼睛一亮,问哥哥,“要不我们去找额娘商量?”
胤禛连忙摇头:“找额娘做什么,别拿这种事烦她。”
弟弟却道:“可这天底下,还有比额娘更了解皇阿玛心中想什么的人吗?”
那一天,八阿哥一脸阴郁地从毓庆宫出来,出皇城时,却见九阿哥的车马等在外头。胤禟迎上来,开口就说:“我瞧见十四跟着四哥走了,八哥,不是我对他心有芥蒂,他们到底是一个娘胎出来的。”
胤禩直觉得这几天诸事不顺,说到底,他就差在父亲面前交个差,那件事一旦有了了结,他也就解脱了。此刻九阿哥说的话,只听了一半在意一半,他不能抹杀胤禟的好心,也不能细说他们之间对自己而言的区别,唯有敷衍:“我知道,我心里很明白。一直以来,是十四弟和我亲近,我并没打算依靠他什么,只有你和老十,是我能放心依靠的人。”
九阿哥忙道:“对我和老十,八哥尽管放心。”又不耐烦地问,“太子找八哥做什么,他又要麻烦你了吗?”
胤禩苦笑,伸手摸了摸怀里那本折子,定下心道:“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候着皇阿玛,等皇阿玛从王府回来,我有差事要交代,等这件事情过去了,我再与你和老十细说。”
胤禟见兄长坚持,自己也不好再勉强,坐了马车匆匆回去,半道上却见四贝勒府的车子又往宫里走,两边停下要打招呼,对面帘子掀开,却是十四弟阳光灿烂的笑容,吆喝着:“九哥你回去了?过几天我带侧福晋来看侄子,给我沾沾喜气。”
九阿哥想,十四这该是回宫里阿哥所去,果然他是跟四阿哥一道走的,他也的确不介意别人知道或多想什么,大大方方地坐着哥哥家的马车就在路上跑,还真是十四皇子一贯的作风。
这一日,皇帝午后才从恭亲王府归来,没有在外面用膳,一进乾清宫就传膳伺候皇帝进餐。胤禩已经被宣召到跟前,他捧着碗筷伺候在一旁,梁总管提醒皇帝:“万岁爷,八阿哥等了很久,也没用膳呢。”
玄烨笑道:“你不能去长春宫吃一口饭,傻等着做什么?”
胤禩道:“请旨入内宫,娘娘们诸多不便,儿子也不饿,等一等无妨。”
玄烨指着桌边道:“坐下一起吃。”
胤禩愣住,他还从来没跟父亲单独用过膳,一时有些局促。梁总管已笑悠悠摆椅子,将他手里的碗筷接过去,他来接着给皇帝布菜。皇帝则点了面前的肚丝让梁总管拿给胤禩,说:“难得做得鲜嫩,你尝尝。”
可是胤禩吃到嘴里的东西,无论什么都味同嚼蜡,不过是敷衍应付着父亲,一餐饭算是吃得顺意。餐后皇帝在廊下喂鸟消食,胤禩跟在身后,揣着那本折子犹犹豫豫,反而是父亲先开口说:“这里没有外人,你讲吧。”
胤禩摸出那本折子,温热的手感让他觉得有些尴尬,在空气里甩了甩想要冷一些,皇帝却又道:“折子朕回头再看,你先说说是怎么查的。”
可是皇帝话音才落,门口有人急匆匆跑进来,吸引了父子俩的注意。梁总管恼怒地上前责问什么事,听过后忙到御前说:“万岁爷,贵妃娘娘宣了太医,您是否过去看一眼。”
玄烨皱眉:“怎么了?”佟贵妃极少麻烦皇帝,所以有什么事玄烨大多不让她失望,一面问着一面已进门去,换了件罩衣就又出来了,眼看胤禩等在门前,就吩咐,“留下折子,朕看过后再宣召你。”
八阿哥屈膝恭送父亲,圣驾匆匆往后宫走,乾清宫里陡然静下来,胤禩才恍然回过神,可胸前一口气还堵在那里,交代这件事怎么就这么难?
梁总管的亲信徒弟上来,殷勤地问八阿哥要折子。八阿哥看了看手里的折子,把心一横刚刚要塞入那太监手里,门前突然闪过身影,只听有人喊他:“胤禩。”
八阿哥被吓了一跳,就见四阿哥从门前进来,皱眉看着他手里的折子,竟不由分说一把夺过去,而后喝退了那太监,冲胤禩道:“我们出宫再说。”
胤禛风尘仆仆从宫外赶来,赶巧碰上了这一刻,若是没有储秀宫的事,这会儿八阿哥已经和皇帝说上了。离宫后飞驰的马车上,听八阿哥解释的当口,胤禛已经看过他写的折子,而八阿哥不晓得自己中了什么邪,四哥要看他就给看了,四哥问他什么,他也都回答了。
“你把太子牵扯进去了?”胤禛合上折子,看着弟弟。
“我是据实禀告,索额图手下的事,有几件不和太子牵扯?”八阿哥看似傲气地瞪着双眼,实则在掩饰心内的恐慌和不安。
胤禛却猛然将他的折子撕得稀碎,塞还给弟弟道:“你跟皇阿玛说,你什么都没查出来,让他责罚你好了。”
八阿哥眼看着自己的心血和决心成了碎片,整个儿就呆住了,兄长却在身边说:“这件事你怎么做都是错,太子千般错,也轮不到你来弹劾他。索额图犯下累累罪过时,你还是个吃奶的娃娃,和你什么相干?我们兄弟还要继续在朝堂当差办事,难道你不怕将来那些朝臣对你忌惮三分,往后你还怎么做事?”
胤禛说得有些激动,但很快就冷静下来,轻声道:“八弟,太子不容易,你即便不肯照我说的做,依旧要弹劾索额图,也不要牵扯太子,他是我们的兄长。”
八阿哥牙关紧咬,撕碎的纸片被死死攥在拳头里,兄弟间沉默了许久。飞驰的马车渐渐变慢,一下震荡后停了下来,外头奴才喊着:“贝勒爷,八贝勒府到了。”
胤禛轻声道:“下车吧。”
八阿哥终于点了点头,应道:“我会照四哥说的做。”
等四贝勒府的马车离去,胤禩站在家门前,才忽然回过神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没有储秀宫的事,现在皇阿玛已经听他说完,或是已回乾清宫看完折子。索额图累累罪证,还有太子的斑斑劣迹都会从他的字迹里呈现在父亲面前,但那些事,皇帝肯定比他更早就知道了,看着自己写出来的一条一条,父亲会是什么感受,明日朝堂会有什么风云变化,而自己又要如何自处?
既然国舅府、裕亲王府都能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只怕满朝文武没几个不晓得,一旦从他这本折子,或从他口中几句话开始掀起风波,世人该如何看待他,他往后的路要怎么走下去?
八福晋从门里出来,见丈夫呆在门前不动,着急地迎上来问:“下人说四阿哥把你送回来的……”她话未完,就见丈夫一脸铁青,慌忙问,“胤禩,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胤禩身子一踉跄,牢牢地扶着妻子的手,却是长长舒了口气,将那堵在胸口的郁闷吐出来了。
这一边,四贝勒府的马车终于停在了家门口,之前马车与九阿哥擦肩而过时,胤禛其实就坐在车里,但只有十四阿哥冲外头打了招呼。兄弟俩进宫后,胤禛去了毓庆宫,而十四阿哥则回阿哥所,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彼时胤禛并没决定要阻拦八阿哥,直到从毓庆宫出来,鬼使神差走到了乾清宫附近。
不知何去何从时,远远看到有人跑来乾清宫,不知是何处的人,但没多久父亲就匆匆离了乾清宫,背着他的方向往后宫去了。父亲并没有看到自己站在那里,而胤禛知道此刻八阿哥还在门里,心里一冲动就跟了上来,进门见八阿哥正要将手里的折子递给太监,他就出声喝止了。
一切都是巧合,莫说八阿哥这一刻才缓过神发生了什么,连胤禛都才刚刚清醒,记忆一点点清晰起来,从见到年羹尧,从十四缠着自己开始说裕亲王府里听到的对话,再有……太子吃饭时,吃着吃着就突然发出的悲痛欲绝的哭泣和太子妃绝望的神情。看到兄长在自己面前哭成一团,他心里很乱,也许到这一刻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阻止胤禩,如果一切出于本能,那不论带来什么结果,他都会好好去面对。
玄烨到储秀宫看望贵妃,岚琪也从永和宫过来,半程中乾清宫的人来传话,皇帝独自站在门前听着。岚琪正安抚着佟贵妃,抬眼见玄烨转身,本想微笑,却莫名其妙地被他狠狠瞪了一眼。猜想是皇帝刚刚听了什么不高兴,可她哪儿知道自己惹怒人家什么了。
离开储秀宫后,圣驾径直往永和宫走,她呆立在储秀宫门前,问梁公公:“皇上要去我那儿做什么?”
梁总管无奈地说:“奴才只知道,方才八阿哥原在乾清宫的,后来四阿哥跑去把八阿哥带走了,万岁爷听了不高兴,可为什么不高兴奴才也不清楚。”
胤禛把八阿哥带走了?这是哪儿跟哪儿的事,岚琪一头雾水,只有坐上软轿匆匆跟着皇帝回去。
玄烨不高兴,满身怒意,进门后瞧什么都不顺眼,吓得绿珠、玉葵几人都不敢上前伺候。岚琪索性叫她们都退下,自己绞了一把帕子来给他擦手,轻声道:“皇上怪臣妾,没照顾好贵妃?”
“那事儿和你有关系吗?”很冲人的一句话,字字都是火气。
“臣妾若做错什么,还请皇上明示。”岚琪不知状况,就不敢像平时那样在这会儿跟他翻脸,退下几步恭恭敬敬地垂首而立,“皇上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玄烨恼道:“你啊,生的好儿子。”
岚琪从前会顶嘴,反问皇帝:“难道不是你生的儿子?”但今天气势不对,又牵扯到八阿哥,她觉得眼下怎么也不适合开着玩笑把事情翻过去,只有冷静地承受着玄烨的怒意。而玄烨这脾气本就不是冲着岚琪来的,在屋子里晃悠一阵子后,渐渐平息了不少。
“我不是要你看着儿子,你到底做过什么了?”玄烨坐下后,指了指对面叫岚琪也坐下。岚琪则去给他端一碗茶来,不管怎样先劝着,“消消气,你说什么我都听着还不成,别上火。”
玄烨一口气喝了半碗茶,撂下后没好气地说:“他倒是很本事,朕秘密叫老八做的事,他怎么会知道,难道是你告诉他的?”
岚琪却正经道:“皇上在储秀宫就瞪臣妾,进门只管发脾气什么也不说,臣妾能知道什么?皇上再想想,儿子跟去南巡,臣妾和他统共就两次书信往来,都是儿子请安问候,您若不信,臣妾拿信函给您看。”
她说着,作势起身要去翻书信,玄烨一把拽住说:“你这是给朕脸色看?”
“臣妾是说正经的,皇上自己在气头上,看谁都气呼呼的,您现在心里犯嘀咕,还不得事事弄个明白才好?”岚琪半点儿没动气,重新坐回来,好生劝,“究竟多大的事儿,要气成这样?”
“是大事,朕要办掉索额图了,可这下被你儿子一耽搁,又要另找个缘故起头才好。”玄烨无奈极了,苦笑着,“朕一直在想,这件事未必能顺利,可怎么都没想到,最后杀出的程咬金,会是你儿子。”
气势有所缓和,岚琪忍不住就道:“你儿子你儿子,皇上说得真顺口。”
玄烨总算是露出几分笑意:“是,是咱们的儿子。”之后絮絮说起那些事,虽然不知道离宫后兄弟俩说了什么,可八阿哥的折子最终没有留在乾清宫,且梁总管的徒弟说是被四阿哥抢下,他更强行把八阿哥带走,很显然这事儿不能照着自己的意思发展了。
皇帝说了半天,却见岚琪意兴阑珊,不免气恼:“你听着没有?”
岚琪却笑:“朝政的事儿,反正臣妾听也听不懂。”
“你明知道,朕并不介意你说几句。”
“可臣妾怕自己,会从说几句发展到说十几句,再往后……”岚琪顿一顿,正色对玄烨道,“臣妾有臣妾的分寸。”
“也罢。”玄烨轻叹,一手握住了岚琪的手,轻轻揉在掌心,慢慢就心平气和了,自顾自继续说起索额图的事,说八阿哥若是不呈送他想要的答案,就要另找个人来起头,他甚至毫不顾忌地说,“老八在朝臣当中很吃得开,朕不想他这样继续膨胀发展下去,咱们儿子的性子不圆滑,骨子里耿直骄傲,他只会和好的人打交道,这怎么行?哪儿就能让他遇见的个个都是好人呢?”
岚琪轻轻“嗯”了声,未予置评,玄烨继续道:“本想这件事后,好让一些朝臣离胤禩远一些,眼下不知道胤禛为什么阻拦他,为了太子,还是为了胤禩?这孩子脑袋里,在想什么?”
“大概,他们还有兄弟情吧。”岚琪反手将玄烨的手捧在掌心,为他轻轻揉捏手背上的穴位,温和地说,“也许孩子们没有皇上想象中成长得那么快,他们现在哪怕各自谋利,也不见得要成仇。皇上想得太深刻太严重,至少咱们的儿子是被宠爱着长大的,他们眼里看见的世界,怎么也不会是残酷至极的,他们心底也有柔软的地方。这不是什么坏事吧,皇上?”
玄烨颔首,但心底的愁绪难解,忧虑道:“几时才能明朗呢,难道真要等到那一天,他们再露出锋芒,好把朕吓得一愣一愣的?”
岚琪一直有疑问,轻声道:“皇上真的决定了?臣妾与太子几次打交道,他还算是个能干的孩子。”
玄烨摇头,不舍的情绪和冷酷的决心交织着,郑重地说:“他是皇后留给朕的儿子,朕怎么忍心毁了他?于私,朕可以包容孩子的一切,可咱们的家是整个江山,朕不能把江山交在他手上,不能把黎民苍生放在这样一个人的手里。论起国事、社稷,还有什么父子情意,还有什么兄弟手足……朕的四十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是,臣妾明白了。”岚琪应道,“臣妾不会怂恿胤禛做什么,将来他若来找臣妾解惑,臣妾只要告诉他,什么也比不过江山重就足够了。”
“你一直都不会告诉儿子朕的心愿?”玄烨从不怀疑岚琪,可他却觉得老天待自己太好,让他身边有这样可以信任的人,他甚至愿意去承受和面对岚琪背叛自己的痛苦,但似乎一辈子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要让他经历辛苦,才知道担子的沉重和不易,臣妾也想大清未来能有一个好帝王。”岚琪含笑道,“若是胤禛不才,也请皇上另选贤能的皇子。臣妾永远都做不到太皇太后那样伟大,但能永远都站在您的身后。这些年越发有了年纪,就越强烈地希望这辈子能完成这个夙愿,不能让任何诱惑任何悲伤甚至是仇恨蒙蔽双眼,我要看清你站在哪里,好永远跟在你身后。”
玄烨目色温润,感慨道:“哪怕你是哄我的,我听着也高兴。”
岚琪笑悠悠道:“谁叫你说的,只要我还讨你喜欢,就算爬不上太和殿,你也会背我上去。为了能和你再一道去看雪看夕阳,看世间美景,我可不得一直讨你喜欢?”
玄烨却道:“朕怕自己,比你先老去。”
岚琪心中一酸,眼圈儿微微红了说:“那就让我背你上去。”
这事儿到后来,在永和宫里化作云淡风轻。那日玄烨问岚琪,毓溪是不是也能像她一样陪着胤禛,岚琪笑说他们父子不同,喜爱的女人必然也不一样,毓溪为什么要和她一样呢?玄烨则笑话她自诩是皇帝喜爱的女人,说说笑笑,一切戾气都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