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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东雨呆了好半天才问,那我呢?你怎么处理?

    林闯说,我和弟兄们说了,七天还没想通就是不把弟兄们当人。你知道的。

    柳东雨反问,我知道什么?杀了我?

    林闯说,杀倒是不会。我救了你也不能白救,你总得表示个谢意。

    柳东雨问,我就是没想通啊,怎么谢?

    林闯说,你自己动动脑子,让我教你?

    柳东雨想了想说,你放了我,我弄把匣子枪给你。

    林闯怔了怔,突然大笑起来,小妹,你想点儿别的招哄我好吧?哎哟,笑死了。

    柳东雨说,你不信?

    林闯使劲绷起脸,要我怎么信?我在寨里等你送枪给我?小妹,别逗了。

    柳东雨说,你不是让我见识你的枪法吗?正好,你也见识一下我的刀法。

    在柳东风的记忆里,母亲的闲暇时间差不多都在纳鞋底,做鞋。

    有时他还在睡梦中,那个声音就响起来。先是短促的嗞声,然后是长长的嗞啦声。永远一个节奏。偶尔,柳东风会努力睁开眼睛瞅瞅,随后又会沉沉睡去。那声音若是停下,要么是母亲给他掖被子——柳东风从小就做奔跑的梦,脚丫常常露在外面,要么是麻绳断了。麻绳是母亲自己绕的,父亲在家也帮她绕。有时也让柳东风帮她,比如把粗麻分细或把绾了疙瘩的麻团解开理顺。柳东风终于睡醒,不是母亲叫醒,是他睡足睡饱了,母亲还在做。她永远那个姿势,春夏时节披个单褂子,秋冬时分则穿着棉袄。母亲个子高,一点儿也不臃肿,脸略有些长,可能干活用力过多的原因,她的嘴常抿着,即使笑起来,嘴唇也努力抿着。柳东风跳下地撒尿,又很快钻进被窝。特别是冬天,被窝暖烘烘的,实在舍不得离开。这个时候母亲就不允许他睡了,若他耍赖,母亲会突然将被子掀开。柳东风没了遮挡,就会蹦起来。母亲放下手中的鞋,起身给他和父亲做饭。若父亲进山,她会把干粮备好,并替父亲装进皮囊。

    傍晚,母亲又早早坐在那个位置,还是不变的姿势。不同的是,父亲守在她身边。她纳鞋底他绕绳,两人都不怎么说话,有时整个晚上都是嗞啦嗞啦的声音。有时,父亲和母亲也说些什么,声音低,挺神秘的。柳东风很想知道他们说什么,为此还耍了些小心眼儿,比如装睡,耳朵使劲竖着。父母说话的声音还是窃窃的,他听不清。唯有嗞啦声一下一下击着耳膜。柳东风没了耐性,当真睡过去了。嗞啦的声音似乎整夜响着,柳东风怀疑母亲根本就没睡。柳东风问亲,母亲说小猫小狗都要睡呢,不睡觉娘不成妖精了?柳东风觉得母亲就是不睡觉的妖精,只是妖精吃人,母亲不。

    母亲手工好,做得鞋又结实又漂亮。外屋有个半大的缸,母亲做好的鞋都放在那里,有布鞋也有靰鞡鞋。布鞋的面是母亲做的,缝靰鞡鞋的兽皮就要靠父亲。父亲是猎人,在整个柳条屯,只有父亲敢打野猪。野兽的皮,父亲从来不卖,都给母亲做鞋用。所以父亲鞣皮也很有一套。缸里的鞋够十几双的时候,父亲就出一趟远门,少则三天,多则七八天。走的时候父亲背着篓,鞋装在篓里,上面盖些杂草,有时也放些玉米棒。父亲回来的时候,篓里也装着东西,有时是米,有时则是布匹。那次父亲竟然带回胭脂。让他母亲试试,母亲试过没一会儿就洗掉了。她说像个妖精。

    父亲回来的夜晚,纳鞋底的声音并不间断。但那个夜晚,母亲和父亲肯定窃窃私语。有时会突然停下,两人同时朝柳东风这边望望,怕他听到的样子。有时父亲的声音会提高一些,母亲也配合父亲。那是故意让柳东风听的。但柳东风对父母大声说的话没有兴趣,好奇的是父母的悄悄话。柳东风没什么收获,只有一次听到两个词,老套,日本人。听到也等于没听到,他不明白父母和这两个词有什么关系。这两个词之间又有什么关系。而他终是耗不下去,厚重的眼皮像没鞣过的野猪皮。睡梦中,父母的窃窃私语消失了,滋啦声仍在。有时,柳东风也会听到另一种声音,父亲和母亲的声音。

    柳东风的好奇像雪球一样渐渐滚大。那次父亲背着篓离家后,他问母亲父亲去了哪里。母亲轻描淡写,出门了。柳东风问,很远吗?母亲含糊地答,没准儿。柳东风问,好几天吗?这时母亲的目光才停留在柳东风脸上,她肯定意识到柳东风是认真的,不能再随随便便搪塞。她惊讶中带出些紧张。是的,紧张。柳东风十岁了,母亲瞬间的神色变化被他捕捉到。母亲说,他有事的,快睡吧。柳东风又问,什么事?就是这个话,母亲有些恼火,你还睡不睡觉,小孩子哪管这么多事?大约觉得有些过,又放缓语气,小孩子家,你不懂。柳东风噤声。

    好奇一旦拱出来,就不好再摁回去。过了一会儿,柳东风问,娘,你不累吗?母亲瞄瞄他,不累。停停又说,你爹比娘累多了。柳东风说,累娘就歇歇吧。母亲当真停住,似乎在想什么。很快又回过神儿,继续干活。她让柳东风赶快睡,别胡说,别乱想。柳东风没管住嘴巴,又问,爹把那些鞋背哪儿了?事隔多年,柳东风依然记得母亲当时的样子,她吓坏了。她飞快地瞥瞥窗户,似乎害怕窗外有人偷听,然后身子探过来,目光滚烫。柳东风被灼痛,本能地往后撤了撤。

    谁问你了?

    柳东风再三强调没人问过,是他自己想知道。母亲审问好大半天,确认柳东风说的是实话,明显松了口气。她警告柳东风不准和人说鞋的事,如果有人问就说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记住没有?柳东风说记住了。母亲又补充,小孩有小孩的事,大人有大人的事,等你长大自然就懂了。

    父亲和母亲守着一个秘密,与鞋有关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柳东风碰不得。柳东风不敢再问,虽然好奇野草般疯长。

    几个月后柳东风就闯了祸,与鞋有关。柳条屯来了货郎,货郎的挑子里有针线、火柴、梳子、铲子、勺子、烟叶,还有馋人的麻糖。柳东风混在人群里,看货郎一样一样卖那些东西。货郎要钱,也易物,有合适的物品可以直接交换。人们散去,柳东风还跟着货郎。货郎问柳东风是不是要换麻糖,柳东风伸出手,手上是两个游戏用的骨节。货郎看看又还给柳东风。他拍拍柳东风的头说这个不行,还有别的东西吗?回家再找找。麻糖的诱huò实在太大,柳东风舔过两次,当然是别家孩子的。柳东风跑回家,想找点别的。除了骨节,柳东风还有一副弹弓,是父亲特意为他做的。柳东风舍不得。用什么呢?转了一圈,目光落到放鞋的缸上。母亲知道肯定饶不了他,可……他舔舔嘴唇,似乎还沾有甜香。缸里不止一双鞋,母亲未必记得清楚。恰巧母亲在屋后的地里干活,机会难得!柳东风挪开缸上的瓦罐,抽出一双黑色布鞋揣在怀里,又把缸盖住,压上瓦罐,风一样跑出去。

    柳东风在村外好远的地方追上货郎。货郎放下货挑,接过柳东风的鞋,瞅了瞅说,挺漂亮的,还有图案呢。柳东风虽然天天看母亲做鞋,但从未留意母亲纳的鞋底什么样。此刻也注意到了,确实每只鞋底都有个花瓣样的图案,用麻绳拼成的。柳东风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紧张地望着货郎,盼着货郎赶快把麻糖给他。货郎试试,笑着说,还正好呢。把鞋放进货挑,给了柳东风一大把麻糖。

    柳东风没敢回家,躲在林里吃了个够,那叫甜,那叫香。兜里留了一颗,想着明天吃。快到家了,柳东风终是忍不住,把最后一颗糖塞进嘴里。馋,也是多个心眼儿,想在进门前把罪证消灭干净。可能先前吃多了,最后这颗吃得没那么快。进院,糖还在嘴里。他有些着急,想咬碎咽下去,没想到糖粘在牙齿上,怎么也弄不掉。母亲问他话,该死的糖还抱着他的牙齿不放。母亲觉出异样,问他怎么了。柳东风假装没听见,扭过身。母亲扳过来盯住他,一定是他的慌张引起母亲的警觉。

    怎么啦?

    柳东风摇摇头,试图从母亲手里挣脱。母亲力气很大。柳东风只好含混地唔一声。

    母亲让柳东风张嘴,柳东风张不开。母亲的食指从他嘴角伸进去,柳东风越发慌了,竟然咬了一下。母亲哎哟一声,并没有缩回去,反而又伸进一只手指,一左一右撬着。柳东风的嘴慢慢张开。被母亲掰开了。

    这是什么?母亲的声音比她的手指还硬。

    柳东风啊啊着,说不出话。

    母亲松开手,问,那是什么?你吃了什么?

    柳东风撑不住,招了。

    麻糖?母亲似乎没反应过来,她的嘴不再抿着,而是半张,能伸进几个手指。哪儿来的?

    柳东风说别人给的。显然柳东风的谎言被母亲识破。母亲喝问,老实说,哪儿来的?柳东风没有退路,全交代了。

    母亲的嘴巴张得更大,有那么一会儿直对着柳东风,要把柳东风吸进去的样子。柳东风害怕极了。他不敢动不敢吭声,傻傻地望着母亲。他知道闯了祸,但并不知道这祸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母亲忽然转身,跨到缸边,由于动作过猛,差点把瓦罐摔了。她掏出鞋,一双一双数过。原来母亲都记着呢。

    母亲慢慢起身,脸白得吓人。她似乎倒有些怀疑了,追问,真换糖了?

    柳东风大气不敢出,结巴着说,换……了。

    母亲的目光几乎刺破柳东风的脸,货郎在哪儿?

    柳东风更结巴了,走……走……了。

    母亲一巴掌抡过来,柳东风脑袋轰隆隆响。记忆中,这是母亲第一次打他。母亲的样子渐渐模糊,像一个影子。影子再没说什么,风一样飘出去。柳东风呆呆地站着,呼吸都小心翼翼的。他感觉到嘴里的异常,吐了一口,伸进指头,把粘牙齿上的糖狠狠揪下扔到灶坑儿。

    大约一个时辰后,母亲回来了。柳东风多么希望她手里拎着一双鞋,告诉他,她追上货郎把鞋要回来了。但母亲两手空空。母亲的脸没那么白了,相反,趴着一片一片混着汗渍的黑斑。母亲个子高,比父亲高出许多,此时突然矮了,双肩往里缩着。她没再斥责柳东风,甚至没看他。盛水,生火,像往常一样忙碌着做饭。但柳东风知道母亲与往常不一样了。整个家都与往常不同了。

    父亲从山里回来——除了打猎,父亲也去背坡。背坡就是往山里背东西,有人雇才去。那天,父亲是去打猎,收获不小,猎了一只狍子两只野兔,进门时喜气洋洋的。母亲一把揪过他拽到一边。柳东风明白母亲怕他听到。不明白的是,母亲告状怎么还怕他听到。父亲没再打柳东风,只是狠狠瞪了他一下。或许来不及打他,因为父亲马上就要走。母亲叫父亲必须吃过饭,这黑天半夜的,去哪儿寻他?母亲声音不高,柳东风听得清清楚楚。父亲八成是要找那个货郎,柳东风已经把糖吃完,货郎会把鞋还给父亲?货郎和父亲会不会打起来?柳东风的脑子被这些问题塞满,乱糟糟的。

    父亲抓起一张饼,快速闪出屋。

    夜里,母亲没有停歇,嗞,嗞啦——柳东风不敢说话,更怕母亲问他,把头缩进被子,不安地等待着。

    三天后,父亲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进屋便迫不及待地从包里掏出鞋,扬了扬,大声宣告,我在坞子堡找见他的。母亲接过去很仔细地端详着,似乎怕被货郎掉包。然后拍了又拍,捆好放进缸里。母亲的脸终于不再那么阴沉,饭后特意端过热水让父亲泡脚。父亲把柳东风叫过去,说以后不能再这么馋了,男人嘴馋没出息,难成大器。母亲则叮嘱他,不能再偷偷摸摸拿东西,自己家的东西也不行。

    柳东风以为风波就算过去了,没料晚上父母的脸色又凝重起来。两人说的话仍与那双鞋有关。还说到老套。梅花军。柳东风第二次听到老套这个词。母亲似乎不放心,父亲再三安慰,说没事的,那就是个货郎。两人似乎忘了柳东风,没有私语。柳东风像三天前一样缩进被窝,父母的话清清楚楚传进耳朵。父亲大约被母亲搞烦了,哎呀一声,我说没事就没事。母亲小声道,我还不是替你担心?自嫁给你这心就没落进肚里。母亲似乎哭了,父亲在安慰她。柳东风从未听过父亲这样细声软语的。父亲做了什么动作,母亲说,小心让东风看见。父亲说,他早睡了。

    第二天一早,柳东风被父亲拍醒。

    父亲要把柳东风送到一个地方。

    柳条屯的房子都沿着黑山,稀稀拉拉的,从东北到西南,像给黑山镶了半个边。从屯子这头到另一头,得走半个时辰。中途磨蹭点儿,一个时辰就过去了。柳条屯有句话形容屯子拽得长,早晨从东屯出门,中午才能赶上西屯的饭。

    柳东风家在屯子东北,柳秀才住在屯子西南,两家隔得最远。父亲个子不高,步子却大,像在跳。柳东风知道父亲有个绰号,跳兔。柳东风一路小跑跟在父亲身后。父亲要把柳东风送到柳秀才那儿上学。显然父母商量好了,母亲连夜给柳东风缝了带干粮的包。柳东风当然知道柳秀才,整个柳条屯谁都知道柳秀才。柳秀才瘦得像根麻杆,却拖着一条长长的辫子。柳秀才平时不出门,出门必定是去哪家讨酒。柳秀才不会酿酒却嗜酒,馋了就讨。去柳东风家讨过两次。母亲从来不像别人家那样奚落柳秀才,很尊敬他的。那次柳秀才试图摸柳东风的头,柳东风躲了。柳秀才身上的气味太冲,屯里人说柳秀才若不喝酒,早就馊了。柳秀才是屯里的乐子,除了醉话还说胡话。他一般不搭理人,若谁喊住他问,柳秀才,你最恨谁?柳秀才答,慈禧那个老娘们儿。又有人问,她惹着你了?柳秀才就用瘦指头指点着,你们呢?你们呢?那老娘们儿就没干好事。然后就是一通胡话。再有人问,柳秀才,你咋不娶女人?柳秀才仰天叹息,都让人骑到脖子上了,还有心思娶女人?你们呢,醉生梦死,不知道疼也不懂得羞耻。就有人反驳,柳秀才,你都见谁醉了,就你整天醉酗酗的。柳秀才愤愤地跺几下脚,我是难过呢,我是难过呢,大连旅顺多好的地儿,都白白送人了。柳秀才的话,屯里多半的人听不懂,但喜欢逗柳秀才。柳秀才也好说,有时人都散了,他还在说。柳秀才是屯里的异类,父亲让柳东风跟他念书,柳东风老大不愿意。

    到了柳秀才屋外,柳东风额头后背汗漉漉的。父亲回头等他。他近前,父亲给他拭拭额头,然后让他跪下去。

    父亲冲着屋里喊,柳先生,我把东风送过来了,求你收下他,他不小了,该识字了。然后恭恭敬敬立在一边。

    很长时间,屋里没有任何动静。柳秀才住茅草屋,旧茅草已经泛黑,新茅草颜色发黄,黑黄间又长出一簇簇的蒿子和丝一样的青草。门是薄竹板的,用铁丝由下而上串起来。

    柳秀才要么不在,要么睡着了。柳东风觉得父亲应该到屋里看看。父亲不动,也没再喊,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竹板门哗啦一声,柳秀才出来了。他的脸像茅草屋一样颜色混杂。还在呢?柳秀才有些失望,也有些惊讶。

    父亲催促柳东风,东风,拜见先生啊。柳东风迟疑着,父亲照他肩上重重一摁,柳东风就磕了两个响头。

    柳秀才说,还没说收你,磕什么头?起来起来。

    父亲说,先生收下他吧,求你啦。

    柳秀才说,收下他干什么?跟我喝酒,躺屋里睡觉?

    父亲说,教他识文断字。

    柳秀才摆摆手,我教不了,你把他送到镇上,有的是先生。

    父亲说,你就是好先生。

    柳秀才说,我是醉鬼呢。

    父亲说,你人醉心不醉,甭说柳条屯,整个东北也没几个比你清醒的人。

    显然这话说到柳秀才心里。柳秀才静默片刻,说,也就是你了。

    也就是你了——柳东风觉得这话有些怪,后来想明白了,柳秀才说多了胡话酒话,说这话的时候一本正经的。柳东风真正品味出这话的意思已经几年后了。

    父亲说,还不快谢谢先生?柳东风忙又磕了一头。

    柳秀才说,叫什么先生啊,别扭,叫柳秀才好啦。

    父亲说,你是秀才,也是先生,好先生。

    柳秀才说,一把老骨头不中用了,不像你。

    两人的目光对在一起。良久,父亲说,东风就交给先生了。

    柳东风第一次走进茅草屋——整个柳条屯没几个人进来过,屋内的空间比想象中大,也亮许多。更令柳东风纳闷的是,屋里没有柳秀才身上的霉味,反有青草的清香。后来柳东风明白了,是茅屋顶长了太多青草的缘故,还有,屋顶开有天窗。屋角立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柳东风想大概用来开关天窗的。

    柳东风在柳条屯这间唯一的茅草屋开始自己的读书生涯。他也见识了柳秀才的另一张面孔。柳秀才不再是任人取笑的糟老头儿,凶起来很吓人的。上午教了柳东风几个字,下午让柳东风复读。柳东风早就记牢了,读出来之前突然冒出怪念头。他想像屯里人那样捉弄柳秀才一下。

    醉鬼。柳东风声音很轻。

    柳秀才半闭着眼睛,让柳东风重复一遍。

    醉鬼!柳东风声音提高许多。

    柳秀才直视着柳东风,我教你这么念的?

    柳东风有些紧张,但硬着头皮说,先生就是这么教我的么。

    柳秀才似乎糊涂了,是这样吗?

    柳东风很肯定,是这样!

    柳秀才慢慢转身,在草墙上摸了一阵,转过来手上多了一把竹板。他让柳东风伸出手,柳东风没从,他突然就凶了,猛抓过柳东风的手,重重抽了三下。手心立时火辣辣的,破了一样。柳东风想抽出来,抽不动。柳秀才平时摇摇晃晃,风吹就倒的样子,此时竟然比藤条还有韧劲儿。混浊的双眼也被洗过一样,清亮,冰冷。

    是这样吗?柳秀才颧骨突出,像突然长出两块疙瘩。显然柳东风的迟疑惹怒他,他猛又扬起竹板,说!是这样吗?

    不……是。柳东风小声答。

    怎么读?

    中……华。

    大声点!

    柳东风大声读出来。没捉弄成柳秀才,反挨了板子,柳东风有些害怕。不是因为挨打,而是柳秀才狂怒的神情。

    疼吗?

    柳东风点头。

    柳秀才喝,没长舌头?疼,还是不疼?

    柳东风老实答,疼。

    柳秀才说,知道疼就好,挨了打,你得知道疼,不知道疼的人太多了。你父亲把你送过来,不只要你学字,还要你知道疼,明白吗?柳东风点点头,似懂非懂地答,明白。

    柳东风清早过去,入黑离开,整天都呆在茅草屋。起先感觉很枯燥,后来识字渐多,能翻书了,屁股稳当许多。柳秀才出去讨酒的时候,就把柳东风关在屋里。柳秀才出去就是多半天,遇到有人拽住他,不定说到什么时候。柳东风念书困了就干脆倒下去睡一觉。

    那年刚刚入冬,就落了一场大雪。清早父亲怎么也推不开门,后来从窗户跳出去,铲开门外的雪,挖开一条通道。自从跟柳秀才念书,柳东风就没睡过懒觉,父亲什么时候起,他就跟着起。铲雪也跟父亲一起干。铲到院门口,看着街上鼓鼓囊囊的雪,柳东风一下想到柳秀才的茅草屋,竟然一阵害怕。

    父亲和柳东风一起去西屯。父亲弹跳力虽好,但厚厚的雪绊着他。柳东风踩着父亲的脚印,反而没有像父亲那样喘息。

    终于到了,柳东风吓一大跳,茅草屋彻底被雪覆盖,成了一个大大的雪包。柳东风慌慌地喊声先生,就要往前扑。父亲扯住他,慢慢来,先清门前,再清两边。柳东风动作飞快。不知不觉间,他早已喜欢上这个邋遢的怪老头儿。

    清空门口,又把两侧的雪扒掉,父亲说雪随时会把草屋压垮。柳东风心里着急,父亲刚说可以了,他一把扯开门。

    柳秀才在角落团着,像一只流浪的花猫。柳东风喊声先生,柳秀才没有任何反应。柳东风怀疑他冻死了,向父亲投去惶恐的眼神。父亲赶上去,推推那一团。动了。掀掉被子和皮袄,皮袄是前几天柳东风带来的,柳秀才打着长长的呵欠,我还没睡够,吵什么吵。待看到父亲也在,柳秀才忙把散乱的辫子捋到脑后,有些讪讪的,我还以为是东风呢。父亲说,雪不小,都包住了。柳秀才说,夜里听声音就知道这场雪大。父亲从怀里掏出皮制的酒袋,冻坏了吧?先暖暖。柳秀才说,不急不急,先抹把脸,不然喝不出香。

    柳秀才讨了酒习惯边走边饮,不到茅草屋就喝完了。他大概从未这么正正经经地喝过。父亲也是第一次和柳秀才喝酒。两人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冷。好一阵子,父亲问酒怎么样,柳秀才说好,这酒有劲儿。父亲说,对你口味就好,我和东风娘说了,明年多酿点儿。父亲又问柳东风的学业。柳秀才夸柳东风记性好,悟性也好,他这个半吊子先生也开心。柳东风没料柳秀才这么夸他,有些羞。

    柳东风翻着柳秀才那些书,并没有偷听父亲和柳秀才说话。但两人的话引起柳东风的注意,他悄悄竖起耳朵。

    柳秀才说,听说日本人在镇上设了警察所,是真的?

    父亲说,是真的。

    柳秀才说,我还以为谣传呢,你见过?

    父亲没有正面回答,迟疑一下说,我常去镇上。

    柳秀才叹口气,挨打习惯了,都不知道疼了。听说增加不少商户?

    父亲说,嗯,比过去多。

    柳秀才问,都做什么?

    父亲似乎不大愿意回答,也可能是不知道,停顿一会儿,父亲说,煤炭,木材,皮货。我也是路过胡乱猜的,咱庄户人,不懂。

    柳秀才说,听说山里有伙梅花军,是甲午年间躲到山里的,专抢日本人的货,割日本人的头。不知真的假的?

    父亲说,这倒没听说过。

    柳东风突然想起缸里那些鞋,还有鞋底的花瓣。曾经有个夜晚,父亲和母亲私语中说过梅花军。此时父亲却说没听说过。

    柳秀才说,我听说了。

    父亲说,要有……停停又道,山里的土匪倒是多。

    柳秀才不屑,抢自己人算什么本事,要抢就像梅花军那样,抢外人的。

    父亲没答,轻轻叹口气。

    柳秀才说,我是老骨头了,学了些没用的东西,不然,我……

    父亲说,咱是庄户人,不敢惹谁,吃喝还顾不过来呢。

    柳秀才说,你是条汉子。

    父亲说,先生笑话我。前日遇到野猪,再跑慢点儿就让吃了。

    柳秀才说,我还没吃过野猪肉呢。

    父亲说,待什么时候猎到,给先生背条猪腿过来。

    柳秀才说,牙口不行,咬不动了。

    父亲离开,把柳东风也叫上。父亲对柳秀才说院里的雪还没来得及清,得让柳东风帮忙。柳秀才挥挥手,去吧,我还得睡一觉呢。

    父亲和柳东风仍一前一后。父亲慢了许多,像揣着心事。有两次,柳东风差点踩到父亲脚后跟。到家门口,父亲突然回头,盯住柳东风,问柳秀才是不是问过他什么。柳东风摇摇头。父亲神情严肃,让柳东风好好想想。柳东风努力想了想,又摇摇头。柳秀才很少问柳东风话,都是他讲柳东风听。父亲仍不放心,当真?柳东风重重地点点头。父亲说,如果他问,你就说不知道。似乎觉得这话过于笼统,强调,咱家的事,绝对不能和他说。柳东风嘴上应着,心里却来回翻腾。父亲对柳秀才有防备,可……若不相信他,为什么要把柳东风送过去跟他念书?父亲大约猜到柳东风想什么,说,柳秀才是个好人,不过喝了酒就管不住嘴,会乱说。你把尿炕的事告诉他,整个柳条屯都会知道,明白吗?柳东风说明白。终是忍不住好奇,问父亲,梅花军真像柳秀才说的那么厉害?父亲竟然抖了一下,然后直视着柳东风,重重强调,别提这三个字,听见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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