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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条屯的春天来得晚,五月中旬,树梢才微微有几个绿芽。往往刚刚冒个头,又被倒春寒挡回去。一夜之间似乎又蓄足力气,铆着劲儿往外猛拱。那绿由浅至深,芽苞也肥壮许多。一场春雨,叶片突然绽放,村前屋后就被浓绿重重包围。

    松岛比春天来得早。当然还带了许多东西。去年冬天,松岛病好后,又腻歪七八天才走。柳东风几次撵他,有时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纵然松岛是日本人,毕竟是客人。但松岛不顾柳东风的冷脸,就是赖着不走。总不能把他拖着扔出去吧。松岛还是如先前那样侃侃而谈,柳东风不如过去那样热络,但很少打断。松岛离开的时候,说来年再来打扰。柳东风说还是别来了。松岛问,东风兄这么讨厌我?为让松岛死心,柳东风说得直截了当,讨厌太轻,杀你的心都有。松岛的脸立时暗下去。

    他不会再来了,柳东风想。所以看到松岛那个瞬间,柳东风直想抽他。

    既然来了,就得进屋。不然松岛会在外边耗着,陪不起。松岛木桩一样戳在门口,一家人都陷入紧张状态。进了屋,就不能立刻撵他走。其实松岛人不讨厌,如果不是日本人,柳东风真愿意和他比邻而居。

    你怎么又来了?柳东风毫不掩饰自己的厌烦。松岛一点儿都不难为情,想东风兄了,要不是生意走不开,早就过来了。柳东风说,我说过什么,你没忘吧?松岛轻轻一笑,记着呢,东风兄杀我的心都有。那天挺难过的,后来想我的命是东风兄救的,你有资格再拿走。柳东风说,记着就好。松岛说,我知道东风兄是说气话。柳东风快速回敬,真话!松岛摇头,东风兄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猎人,但是不会杀人。没这么点儿把握,还妄称兄长,松岛这几十年也算白活了。柳东风故意恶狠狠的,那你等着吧,说不定哪天……松岛说,如果能够消除东风兄对日本人的成见,我倒情愿献出这条命呢。东风兄,中国人有句古话,臭肉坏了满锅汤,土肥田就是那块臭肉。东风兄想想,他祸害你,我祸害过你没有?我会祸害你吗?柳东风说,你现在是没有。松岛反应极快,东风兄的意思,现在没有,以后可能,对吗?柳东风有些气恼,以后的事谁说得准?不管怎么样,总不能强求我接受你吧?松岛说,你不接受我,是不接受我是日本人。但你像我一样,想找个说话投机的,对不对?柳东风说我不想。松岛轻轻笑笑,东风兄,我们都没必要骗自己。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找个投缘的太难太难。柳东风无言。他是缺少同层次交流的朋友,但如果是个日本人,还是算了吧,宁可不要。松岛转换话题,东风兄,咱俩都别纠结中国人日本人,能不能先吃点东西?我实在饿透了。柳东风想说,我又没请你来,饿死和我有什么关系?终是没说出来。

    柳东风对松岛的话还是部分认可的,比如并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跟土肥田一个德性,交流无关国界,普通百姓不能左右国家大事等等。正是这些原因,松岛仍要留下来挖百年参,柳东风勉强同意了。另外,松岛也陪着二十分小心讨好魏红侠和柳东雨。柳东雨虽然不给松岛好脸色,但很袒护松岛。柳东风想,当开店吧,松岛愿意付钱,就住呗。但柳东风不同意柳东雨给他当向导。松岛自个儿跑了一天,说没个向导不行。柳东雨马上接话,你出双份钱我就带你。松岛立刻道,没问题。因为这个,柳东风和柳东雨又吵了一架。柳东风嫌她迁就松岛,柳东雨说讨厌松岛就不该留下他,松岛住也住了吃了吃了,挣他点向导费不应该吗?柳东风说那也不应要双倍。柳东雨说她就搞不明白了,柳东风嫌她应了松岛,她宰他多出点儿血,柳东风又不乐意,你讨厌他为什么还要帮他?柳东风让柳东雨牢记,松岛是日本人。柳东雨说,我当然记着,就因为这个才要双倍的钱,就是要宰这些个日本鬼子。到最后,柳东风非但没说服柳东雨,自己也糊涂了,似乎和松岛成了一伙。

    松岛像一枚楔子,锲而不舍地嵌进柳东风的生活中。

    六月的一天,柳秀才在路上拦住柳东风。柳秀才又被削了一圈,脏兮兮的衣服来回晃荡。柳东风仍隔三差五给柳秀才送肉送米,但不进屋,放门口便悄悄离开。算起来有半年没见着柳秀才了。

    柳秀才不说话,将长长的竹竿横在柳东风面前。

    柳东风陪着笑,先生—

    柳秀才打断他,别叫我先生!

    柳东风说,你老——

    柳秀才喝道,别跟我说话。

    柳东风明白柳秀才是找碴儿,就有些小心翼翼的,你老挡着我的路呢。

    柳秀才混浊的目光突然竹签一样刺住柳东风,听说你家住了个日本人?

    柳东风吃了一惊,柳秀才知道,说明整个柳条屯都传遍了。

    有没有这回事?柳秀才追问。

    柳东风说,是这样,说来话长……

    柳秀才截住他,有,还是没有?

    柳东风的声音飘忽摇摆,有……

    柳秀才黑瘦的脸上划过一丝恼怒,还真有,你可是我的学生呢。

    柳东风解释,他只是个生意人。

    柳秀才恨铁不成钢,我以为你只是个软骨头,没想还是个贱骨头。天啊!

    柳东风也是昏了头,惶急之下争辩,我收他的钱呢。

    柳秀才猛又刺住柳东风,就因为这个留下他的?

    柳东风连忙否认,不是,绝不是。

    柳秀才的声音带着血腥味,我还指望你出息呢,没想你和日本人成了狐朋狗友。我白费心了呀。

    柳东风说,我没忘记先生的话,可是……并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是坏人。

    柳秀才挥挥竹竿,还好没抽柳东风身上,闭嘴!你还有脸说?你不只给你爹丢人,整个柳条屯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柳东风无力地辩解,我没有。

    柳秀才直视着柳东风,知道你爹怎么死的吗?

    柳东风突然一震,他怎么……

    柳秀才叫,可悲呀,世道人心怎么成这样了啊?!

    柳东风的脑袋嗡嗡乱响,我爹怎么……死的?

    柳秀才的目光再次聚到柳东风脸上,你爹是梅花军骨干,你说他还能怎么死?

    柳东风虽然早已猜到,由柳秀才说出来,仍觉震惊。父亲的秘密,娘也就知道个大概,柳秀才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柳东风问,你知道?

    柳秀才连声叫,蠢货,蠢货呀!

    柳东风想起找了数年也没见踪影的梅花林。

    柳秀才问,那个日本人还在你家里?

    柳东风嗫嚅道,他出去了。

    柳秀才说,如果你还算个中国人,就把他宰了,把他的脑袋扔到山沟喂狼,把他的尸体埋到土里沤肥。

    柳东风后退一步,怯怯地叫声先生。

    柳秀才的目光浸着血,有些吓人。没胆量?还是舍不得他的施舍?

    柳东风说,他只是个生意人。

    柳秀才突然抽柳东风一竹竿,日本狼子野心,旅顺和大连喂不饱,又想霸占东三省,还要把中华整个吞下去。这仗早晚要打。生意人怎么着?怎么不回自个儿家做生意?非要跑这么远?还不是榨中国人的油,赚中国人的钱吗?生意人也仗日本宪兵撑腰呢。东风,别管他是什么人,只要是日本人就不能客气。警察不敢惹,生意人你也怵吗?

    柳东风说,我不是怵。

    柳秀才叫,那是什么?那还等什么?

    柳东风沉下头,他不敢做这个保证。

    柳秀才重重地叹口气,转身离去。柳东风知道,柳秀才彻底对他绝望了。

    傍晚,松岛和柳东雨回来,柳东风已把松岛的东西收拾好。松岛问,东风兄,你这是何意?柳东雨也是一脸疑惑。柳东风让松岛务必连夜离开,以后不要再来。这几天相处还算平和,柳东风突然下逐客令,松岛追问柳东风出了什么事。柳东风没作解释。无法解释。也没必要解释。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即使是日本人,柳东风也下不去手。再让松岛住着已经不可能。下次拦住柳东风的怕不只是柳东才。这些怎么和松岛说?松岛看出柳东风的态度不同以往,不再磨蹭。松岛的声音带着感伤,说非常荣幸认识东风兄,希望柳东风一家到安图作客等等。然后给每个人深深鞠了一躬,没吃饭就离开了。

    柳东风长长地出了口气。松岛只要不再来,就到此为止。这无疑会让柳秀才失望,让柳秀才更加瞧不起他。他不只是软骨头还是贱骨头。这个骂名也只能先这么背着。

    柳东风没向魏红侠和柳东雨作解释。他是男人,他的决定就是家庭的决定。魏红侠不敢问,柳东雨不顾柳东风的脸色,问他怎么突然变卦。柳东风说,我怕失手割了他的脑袋。柳东雨问,就因为他是日本人?柳东风说,这还不够?柳东雨说,他还欠着我的向导费呢。柳东风突然就恼了,你就那么稀罕他的钱?柳东雨反击,你不稀罕,让他住着干什么?柳东风努力控制着冲动,平静地、一字一顿地说,他消失了,就当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不要再提他的名字,不要提钱。柳东雨撅了嘴,没再说什么。

    三天后,柳东雨说要去镇上,到傍晚却没回来。柳东风去镇上寻了一遭,回来已经半夜了。魏红侠见柳东风一个人回来,也不好说别的,只劝柳东风别着急,柳东雨是大姑娘了,不会有什么事,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柳东风听她话里有话,若是往常,魏红侠比他还担心。于是追问她是不是知道柳东雨去了什么地方。魏红侠吞吞吐吐的,说柳东雨可能去了安图。柳东风质问魏红侠为什么不拦着她。魏红侠说她也是猜的。柳东风不相信她是猜的,柳东雨一定和她说了。魏红侠哭了,但依然咬定是猜的。

    隔了一日,柳东雨回来了。柳东风黑着脸问她去哪儿疯了。柳东雨很直白地说去安图。果然是安图。柳东风问她去安图干什么。柳东雨得意地扬扬手里的布袋,要账!一个日本人凭什么欠我的钱?柳东风的火直蹿出来,劈手夺过,在柳东雨的惊叫中丢进灶膛。

    在柳东风的记忆中,那年的八月格外美,格外绚丽。桂花槐花葵花的香气混杂在一起,在屯子的街道上撞来撞去。对柳东风,那个八月的特殊并不是无处不在的香气。魏红侠在一个清晨产下四斤三两重的男孩。柳东风做了父亲,喜悦难以形容。紧接着,柳东风陷入焦急和忧虑中,魏红侠没奶,孩子吃不饱,整日哭泣。柳东风只得去求屯里一个哺乳期的妇女。世吉吃个半饱,会沉沉睡去。落地那天,柳东风就给孩子起好名字。柳东风暗暗庆幸,亏得将松岛撵走,不然妇女不会登门。当然,这得感谢柳秀才,是柳秀才让他下定决心。柳世吉满月后,柳东风换了点儿小米,米汤虽然不抵母乳,但能喝饱就不用再劳烦人家。再过几个月,就能喂饭了。再过几年,世吉就能满街跑了。

    想象总是散发着令人迷醉的味道,现实却不。

    某个夜晚,在镇上做事的柳玉成回到屯里。柳玉成是柳东风出了五服的兄弟,柳东风到镇上,偶尔去柳玉成那儿坐坐。柳玉成带回的消息让柳东风大吃一惊。如柳秀才预言的那样,日本开战了,已经占领沈阳。大连和旅顺填不饱,沈阳自然也填不饱。

    半个月后,日军已经打到镇上。

    那天晚上,柳东风去找柳秀才。不是去忏悔,去干什么,柳东风并不清楚。柳秀才说,你终于来了。然后悲叹,让蛇咬了,才知道蛇的毒,早干什么去了?柳东风不吱声,不知说什么好。他只知道柳秀才在等他。柳秀才那样说,他就知道柳秀才在等他。柳秀才问,你找我干什么?柳东风摇摇头,我不知道。柳秀才说,说的倒是实话,你确实不清楚,你蒙了。不只你,很多人和你一样,都让打蒙了。一条狗天天喂吃喂喝,最后反咬一口。会把人咬傻,因为没有提防,因为想不明白。现在你该明白了吧?对付疯狗,只有一个办法,拿起枪崩了它。柳秀才指指屋角,那是你父亲的猎枪,你拿走吧。柳东风起身,柳秀才又说,别给我丢脸,别给你父亲丢脸。

    柳东风夹着父亲的枪,大梦初醒。

    看到魏红侠和柳世吉,柳东风又矮下去。如果他离开,家里的担子自然落魏红侠身上。柳东雨那样的性子,魏红侠怕是指望不上。柳条屯不是背坡哨,拖拽个孩子,魏红侠吃饭都是问题。柳世吉生下来就黄黄瘦瘦的,近几日脸上刚刚有些红润。如果没了吃的,就不只是黄瘦的问题。没有存粮,那点儿米面吃不了多久。平日多靠柳东风兄妹打猎生活,柳东风一旦离家,柳东雨一个人怕是不成。那天,他气冲冲地烧了柳东雨的袋子,现在想想,也许该留下的。

    魏红侠问柳东风怎么了。魏红侠清楚柳东风的性子,能少说的尽量少说,能不问的尽量不问。柳东风说没怎么,睡你的觉。意识到自己过于冲了,停了停,说日本人打到镇上了。魏红侠极快地扫扫熟睡的柳世吉,问,那可怎么办?柳东风说,别怕,估计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到村里。魏红侠提出回背坡哨。柳东风说,你以为背坡哨就安全了?魏红侠瞪大眼睛,那怎么办?要不……她犹豫一下,要不找找那个松岛,他……柳东风喝住她,说什么呢?你不清楚他是日本人?魏红侠嗫嚅着,世吉这么小,我是担心……柳东风声音再次冷硬,别说了!魏红侠便闭了嘴。但她显然受了惊扰,紧紧抓着柳世吉身底的垫子,仿佛有人正和她争夺。柳东风不忍,轻轻抱抱她的肩,轻声说,别怕,有我呢。魏红侠的肩微微颤着。

    柳东风出了屋,在院里站了一会儿。屯子已经安静下来,偶有几声狗吠打破夜的宁静。稀稀拉拉的狗吠更像催眠曲。屯里人已经习惯,若哪个夜晚狗吠声都听不到,那倒不正常了。日本人已经打到镇上,这样的夜晚怕是越来越少了。柳东风想起父亲离家的那些夜晚,母亲牵肠挂肚,可整个屯子是安静的。并不是每户人家都与梅花军有关,现在不同,日本人扛着枪炮到了家门口,不再仅仅是贴个告示那么简单。原先假模假样,现在彻底露出狰狞,血盆大口已经张开。对付疯狗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拿起枪崩了它。柳秀才的话再次回响。可是……他走了,魏红侠和柳世吉怎么办?柳东雨怎么办?

    柳东风徘徊良久,左右为难。

    夜空像巨大的筛子,星光从筛子的缝隙漏下来,落到柳东风脸上。柳东风的脸有些痒,他抹了抹,试图攥住星光的碎片。这是少年时代的游戏。挨了母亲的训,他便躲到院里抓星光。那时,他是能抓住的。

    传来柳世吉的哭声,柳东风忙返身进屋。

    魏红侠抱着柳世吉在地上转悠。魏红侠是最好的母亲,除了奶水不足,别的无可挑剔。她特别会哄孩子,走几圈,拍几下,柳世吉就能安静下来。那个夜晚,魏红侠的招数失效了。她的脑门已经冒汗,柳世吉依然哭闹。她的心乱,走得不稳,拍得节奏也不对。柳东风征询,我来试试?魏红侠摇头。后半夜,柳世吉才渐渐睡去。魏红侠怕是要虚脱了,但仍拽着柳世吉的被角,紧紧的。柳东风又被锉了一下,心里一阵巨痛。等柳世吉稍稍长大些吧,现在必须守在娘俩身边。

    次日,柳东风一早便进了山。必须给魏红侠母子备些吃的。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用兽皮去交换。转了一天,一只野兔都没猎到。其实两年前寻找猎物就很难了。只能往长白山深处走。现在不敢走太远。第三天才猎到两只野鸡。柳东风拎到镇上,直奔常卖野味的那家餐馆。餐馆老板姓王,山东人,很豪爽。没想餐馆关门了。从砸烂的窗户往里瞅瞅,狼藉遍地,像遭了抢劫。柳东风隐隐猜到几分。往前二十几步还有家餐馆,看样子在营业。餐馆老板是个瘸子,拿起野鸡瞅了瞅,说货是好货,可惜不能留。柳东风问为什么?他还没说价钱,老板怎么就是这个态度?餐馆老板苦笑,老弟,你才从山里下来的吧,这日本人一来,谁轻易到餐馆吃饭?偶尔有个过路的,要碗面就不错了。吃野味也只有日本人。日本人谁敢招惹?隔壁老王你知道吧?老王也是,日本人吃饭也敢要钱,结果钱没要上,饭馆砸了,老王挨了揍。那几个日本兵还算客气,给老王留下一条命。柳东风问老王现在去哪儿了。老板说谁知道呢,估计回老家了。饭馆开不下去,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柳东风说,你不开得好好的吗?老板叹口气,我胆小,谁都不敢惹,更不敢惹日本人。日本人进来我先告诉他们,随便吃随便喝,只要小店有的。小店也没什么好吃的,那些个日兵翻腾一阵就离开了。老弟,你是不是觉得我骨头软?没办法呀。窝囊人有窝囊人的好,我本就瘸一条腿,再让日本砸断一条,人就废了。你这野货甭说卖我了,就是白给我也不要,怕惹祸呀。日兵今儿吃香了,明儿再朝我要,我去哪儿弄去?兄弟,你去别的地儿试试吧。

    老板一通话倒出来,不知道他口干没有,柳东风口干舌燥的。他舀了瓢冷水猛灌下去。镇上总共五家餐馆,除了已经关门的老王餐馆,另外四家都还营业。但没有一家愿意要柳东风的野味。最后那家,柳东风好说歹说,总算留下,但没有现钱。走出好远,柳东风又后悔了,还不如带回去给魏红侠炖炖吃。兵荒马乱的,餐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关了,赊账不容易要呢。既然留下,也不好出尔反尔。又想反正自己猎的,多往森林跑两趟就是。用卖野味的钱换米,能吃十好几天呢。柳东风还去找了承揽背坡生意的乔老板。同样没活儿。柳东风和乔老板也是老熟人了,叮嘱如果有背坡的活儿一定通知他。乔老板说现在背坡等于玩命,没人和他抢,如果有就给他捎话,就怕……乔老板叹息,就怕等不到呀。没一样让人痛快,柳东风心里堵得乱糟糟的,呼吸都有些困难。

    松岛就是在柳东风最郁闷的时候上门的。柳东风有些意外,松岛有好一阵子没动静了。此时突然找上来,未必是跟他说话的吧。也许该听柳秀才的,割了他的脑袋。他能大摇大摆走来走去,自然因为是日本人。

    松岛给柳世吉带了两个玩具,一个拨郞鼓,一个木雕青蛙。另外带了半袋米。松岛一脸歉意地说知道他不受欢迎,可还是厚着脸来了,世侄出生,怎么也得来看看。不能不说,松岛是个有心人。他离开的时候,魏红侠还不怎么显怀呢。玩具是给孩子的,柳东风勉强收下,那半袋米柳东风坚决不要。松岛说,东风兄,米是送给嫂子的,你可以饿着,不能让嫂子饿着啊。柳东风极不客气,谁说她饿着?饿不饿和你也没关系!松岛神情落寞,东风兄不痛快,我非常理解。可……我不过是个生意人,你我都是普通百姓,无力左右国家大事啊。如果东风兄恨我,尽管……我情愿接受东风兄的任何处置。柳东风说,我要杀你早动手了。松岛滑过一丝欣慰,我就知道东风兄讲义气有担当,是难得的明白人。柳东风冷冷道,别说这些个没边没沿的话,带上你的米赶快离开。松岛说,我稍坐一会儿不行吗?柳东风说,你不怕坐出祸事,我还怕呢。松岛慢慢立起, 我知道东风兄不愿交我这个朋友,这半袋米还望东风兄留下,你救了我,我在你家住那么久。这米不是抢的,是我买的。东风兄,你要让刚刚出生的孩子和你一起挨饿吗?松岛的声音有些哽。柳东风忽然一抽,下意识地瞅瞅魏红侠,正好撞上魏红侠楚楚的目光。她的目光杂乱飘忽,不安、乞求和紧张混在一起,柳东风的心慢慢坠下去。是的,大人饿点儿还不要紧,世吉不行啊。我会还你,他说。松岛竟然是受宠若惊的样子,谢谢东风兄谢谢东风兄。柳东风的疑惑再次冒出来,他不过一个普通猎人,松岛也用不着这么低三下四吧?他和别的日本人不同,也只能这样解释。

    松岛似乎突然想起来,怎么不见东雨?

    柳东风问,有事么?

    松岛说,也该谢谢东雨,虽然没挖到参,我跟她长很多见识呢。

    柳东风顿了一下,说柳东雨进山了。

    松岛马上问,干什么?

    柳东风轻轻瞄瞄松岛,松岛极为敏感,忙说对不起,我不该过问。不过,东风兄,你知道现在乱哄哄的,尤其女孩,尽量不要单独出去。

    柳东风无言起身,松岛很识相地离开。

    隔了半月,松岛又来了。除了玩具、米,还带了两瓶油。柳东风未及表态,松岛抢先说这是给世侄的。那些东西异常突兀,柳东风尽量不往那个方向瞅。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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