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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图翻拣点什么东西。一卷行李,几件衣服,两双鞋,还有一个布袋。终于在布袋缝隙中翻出一粒玉米。柳东风惊喜万分,举着那粒玉米,几乎不敢相信。孰料手一滑,玉米掉在地上。柳东风蹲下去,那粒玉米被大地吞了似的。柳东风直想抽自己嘴巴。他站起来定定神,从裤角掏出柳叶刀。他最值钱的家当就是这两把刀。月亮已经升起,喝过血的刀隐隐闪着红光。趴在地上寻那粒跟随他一路的玉米时,耳朵已经提醒他。数秒时间,他捕到声音的位置,刀飞出去。

    是一只跳鼠,或许像柳东风一样饥饿,还没有拳头大。撑过这个夜晚还是没有问题。半夜时分,柳东风赶到一个村庄,敲门已经不可能,在人家柴草垛钻了半宿。

    到达抚松是在清早。夜里下了层薄雪,脚底咯咯吱吱的。柳东风已经两天没有进食,脚步几近踉跄。闻到粥铺的香气,柳东风的眼睛终于有了神采。他定住,贪婪地吸着鼻子。越吸越饿,那只跳鼠复活了,把胃抓挠得极难受。得讨碗粥,必须讨碗粥。他无力的胳膊试图推开粥铺厚重的门,恰老板娘端泔水出来。老板娘呀一声,手里的盆倾翻。柳东风反应还算快,泔水没洒身上。

    在北大街巷口的二丫包子铺,柳东风再次定住。包子的浓香穿过棉布门帘,又从柳东风的身体穿过,仿佛身体有无数窟窿。柳东风试着走开,可是脚纹丝不动。那就试试吧,没准儿店家会施舍两个包子,或者,闻闻香气,暖暖身子也好。

    柳东风拽起棉门帘。天阴,屋内有些暗。空间不大,四张小桌。店堂没人,他的目光被柜台上的笼屉吸过去。后橱传来说话声……柳东风稍一犹豫,迅速蹿过去,掀起笼屉。先抓了两个,又抓了两个。进去至离开,也就一分钟。

    包子差不多是飞进肚里的。他打算吃两个,另外两个留到下顿。在街上转了两遭,终是躲到旯旮,又消灭一个。还好,这次包子没长翅膀,是吃进去的。

    三个包子让柳东风彻底活过来,但更大更重要的问题摆在面前。

    县城边上就有村庄。那几个夜晚,柳东风就投宿在这些地方。梅花军肯定在山林,不然早被日本兵剿灭了。可要寻找却不容易。抚松县城不大,周围的山林却海一样,又是冬天,如果当天转不出来,必定冻死在里面。

    不管怎样,到了抚松,离梅花军近了许多。

    柳东风转了一天,抚松的大街小巷差不多走遍,傍晚到了城外的村落。住店不可能,大方的人家还能借住一晚,最适合的就是柴草垛。住还好凑合,最难的是喂肚子。柳东风啃着最后一个冷硬的包子,脑里晃着二丫包子铺厚实的棉门帘。

    又饿了一天。第三天黎明,柳东风被冻醒,听到胃里滚滚的声音。他钻出柴草垛,进了县城,直奔北大街二丫包子铺。倒不是因为偷顺手,而是觉得去一家拿东西———不是偷,好记账。他会还的,双倍还。

    这次他只抓了两个。

    再一个早上,往包子铺走的时候,柳东风一个劲打喷嚏。可能冻感冒了,脚也软。他有些犹豫,觉得不是好征兆,后想感冒更得吃饭,否则撑不过去。

    掀门帘前,柳东风狠狠撸撸鼻子。店堂照例没人,冒着热气的笼屉横着,在等他。柳东风悄步近前,刚抓到手,鼻子突然痒痒,喷嚏直爆出来。

    柳东风未能脱身。面前竖着一个人,是个女孩,个子不高,挺壮实的。不是从后厨出来,而是从正门堵他的。没有那个喷嚏,他今天也没有退路。

    哈,到底把你逮住了,还以为是个小毛贼呢。女孩晃晃擀杖,声音脆生生的。

    柳东风讨好地笑笑,我饿坏了。

    女孩瞪着他,你这么大个人,饿也不能偷呀,隔一天就来一趟!

    柳东风辩解,我不是偷,以后会还的。

    女孩扬扬擀杖,嘴巴够硬的,不是偷是什么?

    柳东风慌忙后退,还没见过那么长的擀杖。对付一个女孩当然没有问题。毕竟拿人家的手软,心里虚着。

    女孩抿抿嘴巴,你就是个贼。她扬扬胳膊,又往前一步。这时一个女人从后厨出来,问怎么了。柳东风从对话明白她们是母女,女孩正是二丫。二丫不听母亲劝,依然不依不饶地逼柳东风承认偷。

    柳东风说,我真打算还的。

    二丫猛击桌子一下,还嘴硬,偷还是拿?

    柳东风目光缩下去,你说偷,就是偷吧。

    二丫露出些许得意,挺大个男人,敢做不敢当。我警告你啊,再敢偷一次,打折你的腿。

    鼻子又痒了,连打几个喷嚏。二丫让柳东风滚,二丫母亲却让柳东风坐下。吃吧,看你有点感冒了。又端来一碗热水。柳东风眼睛湿了,鼻子也阵阵发酸。边吃边打喷嚏,极为狼狈。

    二丫在一边把玩着擀杖,不再怒冲冲的,反而多了几分好奇。柳东风起身,二丫却堵上来,问他什么时候还。柳东风想了想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但肯定要还。二丫扬扬擀杖,你耍谁?柳东风发誓不会赖。二丫不屑道,嘴巴倒是不软。柳东风再次发誓,说肯定还,绝对说的是真话。二丫伸手,拿出来啊。柳东风说现在没钱。二丫说你要老实,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你想耍猾,本姑娘偏不放过你。没钱?那就干活抵账。二丫娘责备她,二丫恨恨道,我就不信治不了个毛贼!

    柳东风跟在二丫身后穿过后厨,来到后院。院不大,与柳东风自己家的院子差远了。二丫指着墙角的木头,让柳东风什么时候劈完就离开。柳东风估量一下,也就两三天时间。这类活难不倒他,只是感冒浑身没劲,劈了一会儿就冒虚汗。眼睛冒着金花,金花渐渐多起来,如无数蝴蝶飞舞……

    在暖炕上躺了多半日,又吃过药,柳东风感觉身体清爽许多。二丫说看你个头儿挺大,却是个样子货,药钱抵二十个包子,你这是还账吗?柳东风气短,不敢接茬。天色渐暗,柳东风打算离开,二丫娘问柳东风身体还行不,柳东风说没问题,明天再来劈剩下的木材。二丫说免了吧,伺候不起。完后似乎后悔了,又强调,要来就早来啊。

    次日清晨,柳东风直接奔到二丫包子铺后院。劈到半上午,二丫喊他吃饭。柳东风摇头,说还不到吃饭的钟点儿。二丫说,正让你吃,你倒拽上了,快点吧,你再跌这儿,还得给你买药。

    柳东风注意到,除了包子,还有一盘炒蘑菇。他看二丫,二丫说,没给你备大鱼大肉,我和我娘都吃不上呢。柳东风说谢谢。二丫有些不耐烦,别磨蹭了,吃完干活去!

    两天多就干完了。二丫瞟着齐齐整整码在一起的木材,说看来你当毛贼前也干过正事,身手还行。柳东风纠正,我不是毛贼!二丫笑眯眯的,那你是什么?柳东风说不上来。二丫哼哼鼻子,别以为干两天活就没事了,你自己算算,这两天吃了多少包子?柳东风问还有什么活儿,二丫说当然有。二丫隔几天就要进山林掰枯木。柳东风说这活儿简单。二丫颇意外,你敢?那儿可不是城里,野兽土匪都有。柳东风说我之前是猎人,没问题的。二丫半信半疑,你可想好,弄不好小命就丢林子里了。柳东风说我也不是吓大的吧?二丫强调,我没逼你啊,你别为几个包子逞能。柳东风说我不会赖你。二丫细细打量柳东风,好一会儿,突然笑了,看来你真不是贼。

    每天进趟山,走不出多远。对柳东风而言,意义不在远近。早出晚归,还饿不着,捎带着寻找梅花军,柳东风感觉自己真是赚了。

    那天下午刮起白毛风,柳东风赶回二丫包子铺快半夜了。瞅二丫和她母亲的眼神,柳东风明白她们在为他担忧。二丫嘴快,起风就往回走,你木头脑袋啊。柳东风说没事的。二丫说你当然没事,我娘担心。“我娘”咬得很重,特意强调似的。二丫母亲瞟瞟二丫,说起风容易迷路……尽量早些回来。柳东风无言点头。吃完饭,柳东风要走,二丫母亲劝他留下,太晚了,又刮着风雪。柳东风觉得不妥。二丫劝,你还是留下吧,你走了,我娘会叨叨一夜。

    柳东风留下了。好多天没在屋里睡过觉了。温暖,是任何人都不能抗拒的吧。

    柳东风在店堂简单拼了张床。次日早晨,二丫母亲说劈材暂时够用了,柳东风不用再进山,想吃包子随时可以来。不劳而获,柳东风没那么厚的脸。柳东风说闲着也是闲着,他乐意进山。二丫母亲说如果他打算进山,就把行李搬过来,有个看门的,她和二丫睡得也踏实。二丫一直没说话,柳东风看她,她说,也就是我娘心软,不用轿子抬你吧?

    柳东风对二丫母女怀着深深的感激,他明白,她们其实是收留了他。二丫母亲那样说,是怕伤着他吧。在这乱糟糟的世道,能遇上她们也真是福分。二丫有着东北女孩的直爽,尽管言语偶尔有些刺儿,但心地和她母亲一样善良。柳东风没有别的能力,至少现在没有,只有勤快的手脚。除了进山砍材,能帮上手的都干。比如剁馅,比如挑水。二丫和母亲起得早,柳东风总是把炉火弄得恰好。

    某天,柳东风猎了只狍子,回得略早些。他打算剥了皮连夜煮。二丫眼睛亮了亮,却拎走了。似乎猜到柳东风的疑问,她说,你是给我的对不对?我怎么处理你就不用管了。

    柳东风进山带着斧子,当然还有柳叶刀。那天只顾埋头喝汤,没看到二丫翻他换下的衣服。他突然想起柳叶刀,二丫已经摸到,结果裤子和刀都摔到地上。柳东风叫,谁让你动我的东西?二丫似乎被柳东风吓住,好一会儿才小声道,我……是想……给你洗衣服。柳东风意识到过火,也放缓声音,以后别动我的东西。二丫声音略高,不动就不动,也不用这么凶吧?被柳东风震住似乎不甘,她又微微蹙眉,略带好奇地问,你怎么还藏了凶器?柳东风纠正,那是匕首。二丫道,匕首就是凶器,你不是逃犯吧?柳东风说,你看我像逃犯吗?二丫问,那为什么藏凶……匕首?柳东风说,我是猎人啊,那我该用什么?二丫说,我见过的猎人都用枪。柳东风说,我先前也用猎枪,后来不用了。二丫直定定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道,你要是逃犯,我就报官。柳东风说,能领赏你就报。二丫笑骂,就是嘴硬!

    柳东风打算转年春天离开二丫包子铺,积雪消融,可以在山林过夜,不愁寻不到梅花军。可两个月过去,柳东风渐渐烦躁起来。睡不着觉,就在黑暗中呆坐。二丫和母亲住小院偏屋,柳东风睡前堂。隔着厨房和小院,柳东风仍担心影响她们,不敢弄出声音。她们睡下,他坐着,她们摸黑起来,他已经烧好水。那天二丫问他是不是不睡觉,柳东风说没有啊。二丫怪慔怪样地盯他好一会儿,你这个人怪兮兮的。

    偶尔哪天不进山,柳东风就在抚松的街巷转。商铺药铺当铺钱庄戏院茶楼甚至妓院,两遭转下来,就记得清清楚楚。柳东风自小记性好,如果不是父亲失踪,他没准儿能上京城的学校。虽然寻找父亲多年,至今也没有父亲的确切消息,但是柳东风格外感激父亲。父亲教他射击,教他诱捕猎物,原是为了养家糊口。至于派上别样的用场,就是天意吧?

    一天下午,二丫去十字街卖野兔,把柳东风喊上。二丫兴致不错,问柳东风跟什么人学的,正好扎脖子上。柳东风说自己学的。二丫撇撇嘴,我就不信,你没个师傅?父亲的身影快速闪过,柳东风没言语。往事伤痕累累,不知从何说起。二丫很敏感,有些扫兴,不想说算了,还绷个脸,没劲儿!

    二丫摸出一枚铜钱,让柳东风到对面买冰糖葫芦。柳东风给她,她却让柳东风先咬一颗。柳东风摇头,说我不吃这个。二丫吃了两颗,说粘牙了,剩下的丢给柳东风,略微撒娇道,帮帮忙呗。柳东风接过,避开二丫的目光,望着远处。柳东风拢着袖子站了一会儿,两个女人从他和二丫前面经过。声音嘈杂,柳东风依然逮到女人的话,他听到“梅花”。柳东风被惊喜击中,快步追上去。两个女人均四十左右,柳东风问她们是不是知道梅花军的消息。两个女人很警惕地摇摇头,也不搭理柳东风,快步走开。

    二丫问柳东风和那两女人说什么,柳东风说没说什么。二丫叫,没说什么嘀咕半天,当我眼睛蒙着布呢?柳东风说认错人了。二丫斜着柳东风,你少来这套。柳东风说,我和什么人说话,也不用你批准吧?二丫的脸变幻着颜色,别不知好歹,我是为你好,你知道她们是什么人,想勾搭就勾搭。柳东风哭笑不得,怎么就是勾搭了?二丫追问,那你干什么?柳东风投降,好吧,随你怎么说。

    或许是因为和二丫争吵,那晚柳东风更烦了。二丫的神情和言语藏了内容。柳东风不笨,这让他不安。一日一日在魏红侠母子坟前独坐时,他就清楚自己再不会是过日子的男人。

    可是……

    不能等到春天了。那不是威胁,但很危险。累及任何一个人,对柳东风都是罪过。何况,她们是这样好的人。找不到梅花军,可以单独行动。在东北寻日本人比寻麻雀容易。麻雀躲人,日本兵让人躲。离开包子铺,离开抚松,趁新年临近,给日本人点儿颜色瞧瞧。柳叶刀好久没喝血了。

    身上必须得预备点儿钱,再遇上二丫母女这样的人怕是没有可能。整整一天,柳东风都在想怎么说。供吃供住还要钱,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再说二丫会给他吗?她心地善良,却是个小财迷。借似乎也不合适。没准儿会招来一顿奚落,反而让她小瞧了去。想来想去只有悄悄拿了。下三滥的法子,和偷实在没多少区别。柳东风要还的,连同利息一起还。

    二丫每天清早和中午蒸两次包子,柳东风选在中午下手。两间偏房,二丫住外间,母亲住里间。除了那次得病,柳东风再没进去过。两个屋子都非常简陋,要寻到二丫藏钱的地儿并不容易。柳东风心跳如擂,冒了一头汗,什么也没摸到。不敢再耽搁,他退出来,感觉腾云驾雾的。

    那天晚上,柳东风发愣间,二丫悄无声息地闪出来。他习惯了她的风风火火,稍有些意外,询问地望着她。二丫不言,只是死盯着他。目光滚烫,却又冒着水气。柳东风突然就慌了。

    交代吧。声音冷硬。

    柳东风更慌了,交代……什么?

    二丫没冲他喊,只是声音略高,别装!你找什么?

    柳东风勾下头,不找什么。

    二丫问,我哪儿对不住你了?

    柳东风说,没有。

    二丫问,那你是干什么?

    柳东风无言。只能无言。

    二丫冷笑,你就是贼,还真没说错你。

    柳东风抬头,我不是贼,我会还的。

    二丫追问,那你是什么?你拿什么还?

    柳东风说,我不知道,我肯定会还。肯定!

    二丫瞪柳东风一会儿,要钱为什么?老实说。

    柳东风说,我想离开。

    二丫的目光跳了跳,似乎突然间受了惊吓,离开?去哪儿?你不是说没家吗?

    柳东风摇头,还没想好。

    二冲往前凑了凑,我和我娘对你不好?

    柳东风抖了一下,躲开她的目光,我没说不好。

    二丫问,那为什么离开?

    柳东风斟酌着,嘴唇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说。

    二丫问,不能说?

    柳东风再次低下头。

    屋里极静,空气似乎凝固了。他知道二丫在瞪他,他不敢抬头,只能沉下焚烧的脸和尴尬的头颅。二丫悄然离去,片刻返回,重重把两个银元摔在桌上。柳东风愕然地看着她。二丫说,你猎回那些东西,没卖多少钱。柳东风欲说什么,二丫截断他,你觉得这里不好就滚吧,滚远远的。柳东风说你当然好……触到二丫闪闪的泪光,柳东风猛然闭嘴。二丫转身跑出去。

    从包子铺出来,北风正猛,柳东风几乎被掀个跟头。雪粒乱飞,天地都是灰的。睁眼困难,辨不清路。柳东风只带了自己的东西,那两个银元原样在桌上放着。

    几个冷旋风过去,柳东风知道当日是离不开抚松了。艰难地挪了好半天,总算到了车站。在角落蹲好大一阵,车站才开门。只能暂住车站。

    一夜未眠,柳东风渐渐被睡意围困。肩被人戳了一下,睁开眼,二丫竖在面前。她裹得严严实实。柳东风被二丫热切的目光灼痛,想说什么的。二丫拽起他就走。

    几个热包子下肚,柳东风有了暖意,脸不那么僵了。面对二丫母亲,柳东风甚感愧疚。二丫母亲说,要走也得天晴啊,这么冷。二丫自始至终紧闭嘴巴。

    直到下午,二丫才问他能不能帮个忙,从未有过的客气和吞吐。柳东风说行啊。二丫问你不急着走了?柳东风迟疑着,你不撵我——二丫没好气,谁撵你了?你说说谁撵你了?柳东风闭嘴。

    二丫让柳东风陪她出趟门,却不说去哪里。几天后上路,二丫仍然不说,柳东风也没问。傍晚住进通化的客栈,二丫才告诉他,去掌子沟监狱,距通化有半天路。柳东风惊问去监狱干什么,二丫说看我爹。柳东风更吃惊了,啊……叔坐牢了?在包子铺住这些日子,她从未说起。二丫无言点头。柳东风问怎么回事,二丫轻轻叹口气,声调从未有过的哀伤,已经两年了……打算两年就赎他出来的……唉!

    柳东风忽然明白,二丫为什么把钱守得那么紧。想起自己的不光彩,脸又一次烧起来。对不起,他嚅嚅地。

    二丫依然沉浸在伤感中,你对不起什么啊,又不是你把他送进去的。

    柳东风说,我不该……

    二丫摆摆手,算了,有什么该不该的,谁让我碰到你呢……哦,说说你的事吧。

    柳东风怔了怔,我的事?我有什么事?

    二丫的目光一点点深入柳东风眼底,很轻,很柔,却有着很韧的执拗。柳东风突然心软,说好吧。

    许多记忆是时间吹不散的。未必珍贵,未必刻骨铭心,但永远横亘着,如迎着西风的山石。在那个冰冷的小客栈,柳东风随着二丫一起回顾自己的点滴。

    第二天,从掌子沟监狱返回,天色已暗,两人又住进先前的客栈。到抚松的车一天只一趟,中午发。闲着无聊,柳东风想逛逛通化县城,当然,他有别的心思。他说很快就回,二丫非要跟着。柳东风说来回走这么远,你不累?二丫轻轻摇头。

    柳东风没打算从二丫身边溜走,他知道,他要想走,二丫拴不住他。陪她出来,得把她送回去。世道乱,遍地是日本人,女孩单行太危险。

    转到通化西关,看到日本警察和日本领事馆,柳东风心底突然有东西蹿起。迅疾,猛烈,胸口一阵巨痛。二丫觉察到异常,问他怎么了。柳东风拽起二丫就走。二丫一个踉跄,几乎撞他身上。过了路口,二丫甩开他,再次问怎么了。柳东风龇龇牙,忽然捂住肚子蹲下去。肚疼?二丫有些慌,我背你?柳东风摇摇头,软软地,扶我一下。

    回到客栈,柳东风依然没缓过劲儿。他让二丫先走,他明天赶回去。他并没忘掉职责,只是想法变了。他替自己开脱,二丫不是第一次出门,他其实也帮不上她什么。二丫没走。他突然生病,她不会独自离开,柳东风知道。

    中午喝了碗热汤,柳东风略有好转,大大睡了一觉。黄昏,柳东风悄悄溜出客栈。风小下去许多,却更毒了,蜂针一样扎在脸上。但柳东风心是热的,整个身躯都是热的。耳边回旋着冷嗖嗖的声响,他知道那是柳叶刀饿了。

    柳东风从日本领事馆门前经过,随后又转回来。领事馆院落不大,前后两排屋,院子西南角有个岗楼。门口一个警察,岗楼上一个警察。领事馆算不上重地,却有两个警察,说明通化领事馆级别比较高,或者来了什么重要人物。柳东风四周察看一番,转到另一条街。行人寥寥,绝不能被日本警察注意到。

    夜暗下来,街更空了。偶尔有马车经过,铃声格外清脆。有两个人从餐馆出来,互相搀着,不像喝醉的样子。虽然隔着几丈远,还是在黑暗中,但柳东风看出来,两人上身不稳,腿脚却稳当轻便。柳东风觉得怪异,但没顾上多想。稍后,他躲到领事馆斜对面的角落,突然傻眼。门口的警察不见了,大门紧闭,岗楼也空空荡荡。这么冷,日本警察不可能整夜呆在外面,铁门落锁,老鼠也窜不进去。倒是可以翻墙,只是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机关,进去未必能出来。柳东风直想抽自己,他错失了良机。

    二丫显然很担心,追问柳东风跑哪儿去了,难受不好好窝着。柳东风勾头不语。二丫觉察到他情绪不好,就没再说什么。次日清早,他再次溜出客栈。白天危险,但白天的好在于更容易找到逃离路线。两个日本警察均已上岗,都是没睡醒的样子,松松垮垮的。街上零星有人,柳东风沉下头,悄然靠近。距门口的警察呈直线时,柳东风如箭射出。日本警察未及反应,柳叶刀已经划过脖子。只一下,绝不重复。柳东风手指蘸血,还未触及日本警察的脑门,岗楼上枪响了。柳东风还是画下三个梅花瓣,然后贴墙飞奔。肩膀被打中,柳东风歪了歪,躲到一棵古树后。正寻思往哪个方向跑,巷口蹿出一个人,说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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