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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我爹边勒放缰绳边说:“真溜达啊?”

    张掌柜说:“不真溜达还假溜达啊?真是榆木疙瘩。”

    我爹嘿嘿笑说:“听您的。”

    张掌柜说:“这就对了。您听俺的,俺听蒋爷的,大家相安无事。不过柳总厨啊我告您个事,蒋爷对您有意见。”

    我爹问:“这话怎么说起?我没跟蒋爷打交道啊。”

    张掌柜左右一瞧,压低声音说:“您是不是跟人说食材的事了?”

    我爹心里咯噔一下。

    前不久北京吃食同行几位爷来家串门。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们代表京城几家大饭店专门说食材事的。同行是冤家,他们嫉妒宫源居抢了他们的生意。他们怀疑宫源居食材来路不明。我爹和他们是无话不谈的老哥们,几杯酒下肚,我爹忍不住露了马脚。我爹说:“哥几个也别穷追猛打了,再怎么也不能与咱宫源居比,知道为啥?说来吓趴您几个,咱用的是紫禁城专供食材。”这几人一脸惊讶。有人问啥叫紫禁城专供食材。我爹张嘴要说。我娘站一边听了急踢爹几脚。我爹知趣忙喝酒遮脸没往下讲。

    我爹见张掌柜说起这事,忙说:“那哪能呢?没说没说。”

    张掌柜说:“没说就好,要是说了……小心点吧。”

    这道是京郊黄土小道,马车过处沙尘滚滚,两丈来宽,若是前面有车过来,老远就得勒马让道,而且隐在青纱帐里的岔道多,不留意就有车上道又得勒马,实在不能与官道相比。

    我爹抬头眺望,远处一遍绿荫,绿荫深处隐隐可见红墙绿瓦,心里咯噔一下,再过去不是紫禁城午门吗?难道宫源居的食材真的来自宫里?正想问张掌柜,却听得张掌柜说“停车停车,”便勒马拉刹车问:“到啦?没人啦?”张掌柜正手搭凉棚张望,说声“那不是”。我爹随张掌柜目光看去,绿荫丛中似乎停着一辆马车,便将自己这马车慢慢靠近停下,再一看,果然是一辆马车,车辕上坐着戴草帽的车夫。

    张掌柜跳下车咚咚咚走过去与那车夫一番交涉,掉头对我爹说:“柳总厨您过来换车吧。您把您车给他,过来驾这车。”我爹便跳下车走过去。那车夫跳下车走过来。我爹和他会面时冲他点点头。他也点点头。我爹过去看看那车,围得严严实实的也不知道装些啥,想翻翻看。张掌柜已坐上车辕,冲我爹说:“有啥好看的,快走快走。”我爹便过来跳上车辕,待那车夫驾车朝午门方向而去,啪啪扬鞭,驾车起步往回走。

    我爹一上路便觉得车沉,问张掌柜:“这就取到货了?”

    张掌柜嘿嘿笑着说:“大功告成。您快马加鞭得了。”

    我爹哈哈笑,啪啪甩个响鞭,说:“好呢。”便驾着马车嘚嘚飞奔而去,扬起滚滚黄尘。

    一群麻雀从杨树上蓬蓬飞起。

    扬鞭催马,马蹄四溅,也不知走出多远,我爹突然听到后面铁蹄嘚嘚,有人呐喊“站住站住”,急忙掉头回看,果然有马队追来,忙问张掌柜:“怎么回事?”

    张掌柜搭棚回眺,顿时紧皱眉头,厉声说道:“像是紫禁城护军。”

    我爹吓得直哆嗦,问:“啥?紫禁城护军?追谁?追我们干吗?为啥追我们?”

    张掌柜也在哆嗦,说:“俺咋知道?快跑啊快跑啊!不能让护军抓着。”

    我爹扬鞭打马。马儿飞跑。晨风呼啸而过。

    我爹急巴巴地说:“怎么办?怎么办?眼瞧着追上来了啊!您……您让我拉贼货啦?”

    张掌柜急得满头大汗,前后眺望说:“俺……俺咋知道啥贼货不贼货的?您快跑吧!被抓住就完啦!”

    后面的追赶声越来越大:“站住!站住!再不站住就射箭啦!”

    我爹吓得三魂掉两魂,正想勒马停车,突然听张掌柜惊叫:“是他是他!快停车!”忙抬头远眺,见前面转弯处一人驾着一车立在绿荫深处正朝他们招手示意过去,心里咯噔一下,他是谁?他怎么在这儿?他能救我们?

    我爹驾车过去停在他车前。张掌柜大声问他:“怎么办?怎么办?怎么会有人追俺呢?”

    我爹看清这人模样了:四十来岁中年汉子,矮胖个头,一张圆脸,单眼皮,小眼似笑非笑,尖下巴,说话带喉音。我爹听那人对张掌柜说:“快,你过来驾我的车继续往前跑。”又掉头对我爹说,“你是柳总厨吧。我坐你的车走小道。快!”张掌柜对我爹说:“您跟他走,一切听他的。我们就此分手。”

    于是,我爹将车驶进小道,带上他,也顾不得崎岖了,啪啪扬鞭往深处跑。张掌柜跳下车,疾步来到那人的车旁,一个纵步跳上去,扭转车头驶上正道,啪啪两鞭,飞驰而去。追兵被转弯挡住视线,待转过弯来见张掌柜的车滚滚烟尘,并未看到已转入小道的我爹的车,便吼叫着追张掌柜,边追边喊:“站住!我们是紫禁城护军!”

    我爹驾车带着他,在他的指挥下沿着弯曲的小道,穿过树林,越过山岗,也不知走了多久,颠簸得腰酸背痛,只听他说:“到了到了。”我爹四处张望,荒山野岭没人烟,到啥到啊,便问:“到哪啦?没看见啊。”他说:“啥眼色啊,瞧那边——竹林背后是啥?”我爹顺眼看去,果然绿树丛中房舍依稀像是村庄,便打马向前。

    正在这时,后面远处突然传来追杀声。他黑了脸,狠狠地说:“他妈的!今儿个跟老子缠上了!快!把车开进竹林藏起来!我们下车!”

    我爹刚舒展的眉头又陡然起皱,也顾不得颠簸了,将马车按他吩咐开进竹林,跳下车,卸下马,砍来些树枝把马车严实遮住。他骑上马,叫我爹也上去。我爹便和他骑一匹马往里跑。我爹他们刚跑出不远,追兵追上来了,就是那队紫禁城护军。他们可能追上张掌柜发现不对又追到小道来的吧。

    我爹和他骑马净往野地跑,地势陡峭,加之两人骑一匹马不习惯,一不留神我爹和他倒下马来跌得鼻青脸肿。我爹的衣服撕破了。他的帽子、靴子弄掉了。我爹无意中看见他右脚是六指脚。

    二人躺在地上气喘吁吁,狼狈不堪。我爹心想,完了,束手就擒吧,没想到追兵的追杀声突然消失了。山野出奇地静。山风嗖嗖响。斑鸠咕咕叫。我爹的马悠闲吃草。我爹和他面面相觑。他指着我爹的花脸笑。我爹指着他的花脸笑。他们不敢出声,使劲捂住嘴笑。

    我爹和他还是不敢走动,怕护军正四处搜寻。他叫我爹牵上马,领我爹找个洞进去休息。他说护军不会轻易撤退,咱们以逸待劳。他们在洞里坐了会觉得无聊,他找我爹说话,问我爹进过宫没有。我爹摇头。他说你没进过宫怎么会做御膳。我爹说跟师傅学的。他问师傅是谁。我爹说掌勺王。他一惊,掉头打量我爹,寸头,黑衣裤,赶车风大,腰里扎根草绳,脸色瘦黄,一脸疑惑,再问我爹师傅是谁,又说掌勺王不是宫里御厨吗,啥时溜民间去了?

    他还是不信,考我爹,问紫禁城用的啥水。我爹说师傅说过,紫禁城每天从西郊玉泉山运玉泉水回宫吃用。他说用啥拉水。我爹说师傅说过用毛驴水车,上面插着一面小黄旗,从神武门进出。他听了连连点头,相信我爹的师傅是掌勺王。

    闲来无事,坐着无聊。他说起紫禁城的事。他说这毛驴水车是乾隆爷留下的。当年乾隆爷尝遍全北京泉水井水,叫传道士测量水的轻重,玉泉山水既甘而重被评为第一,便定下紫禁城用玉泉山水的规定。他说这插黄旗毛驴水车有特权,不受城门限制,晚上西直门关了,见插黄旗毛驴水车来了也得开门让过,要是白天,插黄旗毛驴水车走路中央,王公大臣见了得停轿让道不敢碰。

    说着说着太阳快当顶,他叫我爹出洞瞧瞧。我爹出去一会儿回来说没见人。他叫走。他们出洞找到马车,完好无损,挂上套。他东瞧瞧西瞧瞧不识路,正好有个老乡经过,便上前打探哪儿能走车。那人回答前面不远处倒是有座桥可以过,只是年久失修,过不得车。我爹在一边整理马车不知他们说啥。

    正在这时,突然响起追杀声,那帮护军没辙啊,而且离他们不远,彼此都能看清鼻子眼睛,看来跑不掉了。我爹急得直哆嗦,问他怎么办。他一脸着急,自言自语地说:“这……这如何是好?要是让他们搜到这车东西就麻烦了。”

    我爹说:“都啥时候了,还东西?咱们丢车跑路吧。”

    他说:“啥话!这车东西怎么能丢?这样吧,我去引开他们,你驾车往前走,我刚才打探明白了,前面不远有座桥,过桥便是大道,一条道通宫源居畅通无阻。”

    我爹说:“是吗?我怎么听那老乡说年久失修啥的。”

    他眉头一皱说:“你听岔了,不是年久失修,是刚刚维修。你听我的,你要是顺利把这车东西运回宫源居就是功臣,我叫张掌柜重重赏你。”

    我爹说:“我也不知您是谁,既然张掌柜叫我听您的就按您吩咐驾车回宫源居。您多保重。”说罢跳上车辕,嘚嘚吆喝,驾车前行。

    他望着我爹直奔木桥,望着远处追赶我爹的杀气腾腾的护军嘿嘿笑,自言自语说:“只要你们抓不住我这车货,奈何得了我吗?”说罢走小道溜之大吉。

    我爹驾车来到桥边正要过桥,突然听坡上人喊:“年久失修过不得车啊!”正想勒马,忽闻后面嗒嗒马蹄声,扭头看追兵已至,便顾不得老乡喊话了,啪啪扬鞭,催马上桥,刚跑到木桥正中,觉得桥面摇晃,急忙勒马缓行,可哪里还来得及,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木桥突然断裂,便觉得骤然失去重心,轻飘飘的像片羽毛,又觉得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湍急的江水被桥上掉下的人车激起万丈波澜,像开出千万朵雪莲花。

    红日当空,江水咆哮,青山鸦啼。

    紫禁城护军赶到桥边见木桥已断,逃跑的人车掉进江里正挣扎晃荡,忙朝江中人嗖嗖搭弓射箭。

    多年后的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江那山那红日,更记得我爹面无血色湿漉漉地躺在沙滩那模样,因为当年我和我娘被黄大厨、陈大厨、罗大厨带到这儿来的时候,我爹还没死,还睁着眼愤愤不平地说话。

    那天我和我娘正在家里,娘做饭我读书,黄大厨驾车匆匆跑来对娘说:“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师娘您快跟我去看师傅!”娘从厨房窗户伸头问:“你师傅咋啦?大白天的又喝醉了?”黄大厨跳下车跑过来说:“师娘快跟我走,还有崇孔你。师傅他……唉,去看了就知道。”我爹今儿个出门运货,我没去宫源居玩正闷得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跑过去爬上车喊娘走。娘听出点味道了,黑了脸,甩了锅铲往外跑,边跑边说:“死老头子别吓我啊。”

    我和娘被黄大厨用车拉到江边。我娘远远看到沙滩上直挺挺躺着人便号啕大哭。我说娘您哭啥。娘不理我继续哭,边哭边说:“老头子别吓我、老头子别吓我。”我看不清躺着那人的模样,问黄大厨谁淹死了。黄大厨不理我,挥鞭赶车。这时陈大厨、罗大厨从沙滩向我们迎过来。陈大厨说:“师娘快去,师傅叫您半天了。”我明白我爹遭难了,不等车停稳,一个纵步跳下车,踉踉跄跄奔过去,拨开人群一眼看见躺沙滩上那人白纸一样的脸,心里咯噔一下,不是我爹吗?眼泪夺眶而出,忙扑过去伏在爹身上哭诉:“爹啊爹啊您这是怎么啦?怎么啦?”我娘后脚赶到,扑在我爹身上哇哇哭。沙滩上的人哭成一片。

    我爹慢慢睁开眼瞧我一眼瞧我娘一眼,沙哑着说:“他娘你……你听我说。我是……”我爹吭吭咳嗽。我娘忙替爹抹胸口。我爹又说:“我是……是宫里六……六指脚害死的……”又掉头对我说,“孩子,替爹报仇啊……”说罢又咳。娘又替爹抹胸。爹大口喘气,脸色由白转青。我和娘慌得不行。我大声喊:“爹爹——”我娘喊:“他爹他爹,谁是宫里六指脚啊?他为啥要害您?您不说清楚我们怎么替您报仇啊!”我爹使出全部力气说:“六指脚是……是紫禁城御膳房……”说罢眼一闭脚一蹬,死了。我和我娘还有沙滩上的人哇哇大哭。

    我和娘在三个大厨的帮助下安葬了我爹。

    那年我十四岁,原本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半大孩子,经这么一击,脑袋开了窍,一夜成大人。我对黄大厨说:“黄师兄,我爹不能死得不明不白。雁过留影,村里人一定知道情况。”黄大厨就带我去村里摸情况。有人说听紫禁城护军说了,他们奉命抓贼。有人说看见藏匿的马车了,里面尽是山珍海味。有人说跟他说了那桥过不得车偏偏要车夫过,自己却开溜,不是整人吗?

    我和我娘又找张掌柜摸情况。

    张掌柜说:“我不是回答几次了吗?还怎么说啊您叫我?”

    我说:“有个问题您一直回避。我爹临死前说是六指脚害死他,而您却不回答谁是六指脚。我告诉你,你要回答了我再不找你,你要不回答我天天找你。”

    张掌柜是宫源居当家人,只有他认识宫源居的东家,和东家单线联系。我爹死了,东家叫他给我们十两抚恤银子。我娘不收,要弄清我爹死因再说。出事当天,张掌柜也赶来江边瞧我爹。我和我娘就问了他。他说半道远远瞧见护军检查,他走大道引开护军,我爹走小道运货,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我问他六指脚是怎么回事。他反问我谁是六指脚、六指脚干吗。

    张掌柜一脸着急,说:“你……你们不是为难人吗?你爹说有六指脚就有六指脚,我说没有六指脚你们就不信。我真不知道有个啥六指脚啊!”

    我说:“你扯谎。我们在村里摸情况了,人家说我爹是和一个人一道进村的,还一起待了段时间,后来他们才分手各走各的。你一定知道谁是六指脚。你告诉我谁是六指脚。”

    我娘说:“张掌柜,他爹生前与您是好朋友,请您看在我们孤儿寡母分上帮助我们吧!”

    张掌柜说:“我再说一遍,我不知道有个六指脚。村里人说有六指脚,你们找村里人问去。”

    我们见问不下去只好作罢。谁知当晚张掌柜被东家开了,谁也不知道张掌柜去了何方。

    三个大厨和我和我娘分析这些情况,认为我爹说的宫里六指脚害死他完全有这回事。

    我问娘:“爹叫我替他报仇。我要进紫禁城找六指脚。怎么进紫禁城?”娘说:“你怎么进得去?那是皇帝住的地方,不准乱来啊。娘知道怎么办。”

    我又问黄大厨:“黄师兄,你帮我进紫禁城。”

    黄大厨哈哈笑说:“小师弟,我有办法进紫禁城还待宫源居干吗?”

    我要陈大厨、罗大厨帮我进紫禁城。他们解释说紫禁城戒备森严,别说外人进不去,连只鸟儿也进不去,别去找死,他们慢慢想办法替师傅报仇就是。

    我娘说:“孩子,你就是进得紫禁城,知道紫禁城有多少人多少房吗?娘听老人说过,紫禁城有万间房住着万多人,迷幻宫似的,外人进去准迷路。再说了,你进去找谁报仇?知道谁是六指脚吗?难不成一个个脱鞋让你瞧?”

    我和大家哈哈笑。

    我说:“我要是皇帝就好了,一定让紫禁城的人全都脱鞋让我瞧,嘿嘿,谁六指脚砍谁头。”

    我们又笑。

    我爹死了,三个大厨也不在宫源居干了,新来的掌柜不准我去宫源居玩,我就闷在家里发呆,心里只想一个事:如何进紫禁城找六指脚。我去紫禁城午门外守候,整天整天地守,看一个个进进出出的人,谁走路瘸就怀疑谁是六指脚,就叫他脱鞋,一看真六指脚,大喝一声砍头。我靠着树睡着了就这么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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