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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翔老实告诉:蔡扬来杭州那年,自己曾看他出现在大荷小荷那座空妆楼。
冯伦沉吟片刻,道:“此事颇隐秘,如今知道的人已不多。二十多年前,蔡扬刚被选为驸马,先帝爷差他去江南查案。他留在杭州时,结识了青楼里姐妹俩,长名大荷,次名小荷。她们本姓宋,均从官宦人家跌落下来,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艺妓。蔡扬之妻三公主,姿色冠代,虽生性厉害,但初婚时,她对蔡扬可谓一往情深。然而,蔡扬回京时,还是把那对姐妹都带来,秘密安顿在一座小院里。我和你父王,都是在那时看到她们的。再后来……小荷正式成了蔡扬外室。而大荷却成了某少年皇子爱妾,赐封孺人。那位亲王独蒙先帝爷圣眷,与蔡扬是莫逆之交。大荷入府后,她与王爷如胶似漆。为了她,亲王一再推迟迎娶正妃之日。先帝本有意改立他为太子。因怕他将倡女立为皇后,有伤国体,所以才没执意废掉东宫。当时的东宫,便是那天下大乱的始作俑者废帝……废帝素来艳羡宋孺人之温柔美貌,登基不久,强逼宋氏入宫。没想到宋氏外柔内刚,宁愿跳楼,摔个粉身碎骨。大荷惨死,小荷不知所终……从此,那位亲王,一步步变成了另一个人。而三公主与蔡扬公然反目,闹出一堆风流事来。直到她不慎坠楼瘫成废人,夫妻才又复合。其实,我一生从未自命风流,与大公主虽不如你父王母妃伉俪情深,也始终相敬如宾。当年我们四人聚会,宋氏姐妹纵然□□添香,也是别人福分,我是从未奢望过。你大姑妈至今介怀,更多是为她弟弟妹妹的身世而感慨吧。哎,青楼弱女子本无罪。有罪的到底是谁?又怎说得清楚?”
宝翔抽了口气,终于知道大荷小荷之事为何隐秘——因为先帝爷不幸料中,那个皇子登基后,真把倡女立为了皇后。皇帝多年宠信蔡扬,除了他们少年时友谊,还有因宋氏姐妹而连襟的情分……孝贞皇后出自倡门,知情者要么死了,要么就如冯伦夫妇,已不便公开提了。
非但谁有罪无从说起,人对人的情爱,又从何说起呢?
他叹息:“哎,多谢姑父直言相告。可我倒有个疑惑:宋氏姐妹如此受宠,好几年下来,就没给那俩位年轻夫君留下一儿半女?”
冯伦注视酒杯里拢起月光,缓缓道:“飞白,你我都是臣子。就算知道再多,又有甚么好处?”
宝翔道:“哈哈,是没好处。少个孩子,少操份心。没孩子最好,省得他不成器,坏了当爹的名声。姑父,我喝多了,实在乏了。我成婚前,万岁令您照管我。我常睡在府里画眉轩。今晚能否借那里重温旧梦,再叨扰你们一回?”
冯伦笑着应了,亲自将宝翔送到东厢画眉轩。
宝翔假装酒意上来,一路说玩笑话。等进屋,宝翔冷不防拉住姑父道:“哈哈,姑父,我差点忘了说,我还有蹊跷事要告诉你,是关于孝贞皇后的……”
冯伦唬得连忙打发下人走开,吩咐:“今夜不叫你们,谁也别来东厢惊动。”
宝翔把去年听守陵老宦官所说蔡扬临死前夜哭孝贞皇后灵位的事情,转述给冯伦听。
末了,他加上一句:“大姑父,您说,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并没指望冯伦回答。而冯伦表情,着实变了一变。
他想了想,对宝翔说:“有这回事?今夜晚了,你又醉着,我一时想不出来所以然。你且睡,容我慢慢想吧。飞白,你父王去世,我算你半个父亲。此事对我说便罢,万勿告诉旁人。”
宝翔倒头装睡。冯伦替他盖好被子,悄然出画眉轩。
冯伦没影,宝翔立刻跳起,对镜梳了梳头,拿水漱了漱口。他熟悉画眉轩,出了门蹬上假山,翻过一座矮墙,神不知,鬼不觉,到了苏韧的家中。
他从东厢绕到二门前,走了几步,鼓捣出些声响。
正巧顺子母女端着洗澡水出来,迎面碰上他,吓得嚷嚷。
宝翔连忙说:“别怕,我是你家主人老友,顺道来看他们。哈哈,见大门开着,我直接进来到了二门。别看了——我已帮你们插上门闩了。都城之中,小心防盗。”
三嫂诧异:“大门没关?老头子粗心,给老爷留着门吧?”
顺子三步并作两步,撵到东厢去。
谭香正挑灯夜读,忽听丫头来报:“太太,冒出来了个不三不四,红口白牙的男人,说是咱府上朋友。”
谭香自苏甜去后,闷闷不乐。她丢下字帖,到门口大声问:“谁?报上名来!”
宝翔站直了,迈入二门,道:“是我——大白啊!”
谭香见了他,先是一愣,而后锁了眉头,红了眼圈,低声说:“你来得正好,进屋!”
宝翔看她花容惨淡,不由慌张,想她不会怪自己几个月不上门吧?
他忐忑进屋,大条几上铺着不少尺大的方块字,桌上还放本缎面字帖。
他笑道:“唔,苏甜苏密开始认字了吧?”
谭香垂头:“是我认字。当了二十年草包,叫人平白笑话,也该认几个字,不受人骗!”
宝翔听她语气郁结,心口也像堵了块棉花,怒道:“姥姥的,谁敢笑话你。真反了,太岁爷头上动土。朝中好多识字作文的家伙,连中华礼仪全不通,我们不笑他们,就是客气了。谁叫你草包?不信我让人把他门牙拔下来。快告诉我,我替你去出气。”
谭香揉眼说:“你省省吧,我正不自在,你还跑来胡说八道。你前两个月上哪去了?我遇着事,也没个兄弟好商量的。我又不好去直接去你府上,怕你家嫂子多心。”
宝翔看她杏眼微肿,脸瘦了一圈。他心疼心爱,心慌慌找个离她远的位子坐了。
他道:“你要上我家做客,何必管别人?先使佣人到我家或去锦衣卫衙门通知,我铺上红毯,焚好香,侯着你,再派亲随来给你护驾。我现在,不便大摇大摆来。你家隔壁住着万岁跟前范太监,他是个难缠的。知我和你有往来,还不定怎么盘算呢。不瞒你,今儿我是从大公主府跳过来的。为了就是探望你……还有苏韧……他不在家啊?”
谭香忍不住笑:“你专混说。夫妻正是同命鸟,嫂子是府上女主子,哪能不顾惜她?你是为了这才不来,我还当谁得罪了你呢。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把你当娘家哥哥往来不行?我才不怕人说嘴。阿墨……唉,他忙,跟人去见位高官,现在也没回来。”
宝翔不说起遇见苏韧,正色问:“他忙他的。倒是说说你自个儿,有什么心事不自在?”
谭香笑容登时没了,她从书架上找出个酒壶,倒点酒给宝翔,又从笔筒里倒出些花生米,叫他吃。
宝翔听她话,比听圣旨还快。他连忙吃了,谭香自己弄了几个花生米咀嚼,叹口气,才说:“女儿没了。”
宝翔大惊,气息紊乱道:“啊!怎么没的?那么大事,怎么无人报知我?”
谭香再叹口气,把蔡述收养女孩儿一节,说给宝翔听,把自己求见蔡述那段略去了。
宝翔不听则矣,一听肺都气炸。他气鼓鼓望天道:“蔡叙之,好你个奸人!青天白日抢人女儿的事都做出来。怪不得那天在宫里说太子妃,他满脸阴笑,竟是打这鬼主意。阿香,你快别伤心。我替你去把苏甜讨回来。大不了和他翻脸,上万岁面前说开去。万岁有孩子,也曾与你谈话,自然能查知你心情。”
谭香擦去眼角泪珠:“别!他厉害,别得罪他。”
宝翔拍胸脯:“我怕得罪他?大不了不做这个王爷,带着一班兄弟光明正大杀回江湖,还快活呢!再说,这不是什么朝政恩怨,只是家务之事。我是他表兄,又是皇族一员。路见不平,还可拔刀相助。我看不下去,与他评评理,他拿我怎么样?”
谭香摇头,拉着他袖子:“算了!这次是我输给他。他再奸诈,我不能反悔。再说,阿墨已把这事定了,说我们不再要苏甜。再闹出事来,叫他怎处下去。你不知……他成天看本造房子的书……梦话都背着那些呢……要是害他不能做成这份差事,我还不知道有多懊恼。”
宝翔咬牙没说话。要他是个女人,他一定痛快数落苏韧几句。
谭香擤擤鼻子,强颜欢笑:“我就是没个人说,才和你说说。最不自在的日子也过去了,只是我还不习惯没女儿。成日间恍惚,人前人后喊苏甜,当她还在我跟前呢。”
宝翔看她笑,直想哭。
“哥,你不晓得,那天早上蔡家来接她,我给她穿了身新绣裙……蔡姑老太太不让我们跟着轿子,说我们这种人气质不好,会带坏孩子,害了她……我想我们是贫贱,但怎么教孩子坏了?你看阿墨人品相貌,他要生在贵人家,哪个能压得过他?阿墨这人爱藏在心里,他听这话,怎不气?我看他陪笑脸,也不想使性子,白让他心疼。我把孩子送出门,天蒙蒙细雨,苏甜望着她爹小声哭,脸像小花猫似的。临走,我塞给孩子个小箩筐,里头放了我们一家四口小木偶人——是我亲手做的。苏甜抓紧抱怀里,再不肯松手。人家催了,说走吧走吧……就走了……我回了房,忍住不哭,但实在说不出话。第二日早上起来,我心口还憋着难受,漱口时喉咙痒,吐出来口血痰。怕阿墨看见,赶快拿去花坛倒了……瞧,你一来,这会子我又能说话了。哥,还是你救了我,不然,我非要憋死不可……”
宝翔不知不觉,热泪盈眶。他真心疼死,想替谭香把血吐个干净。
谭香看他哭,住了口,笑道:“好了,不说了!我想通了,自己要强,才少受欺负。从头开始也不迟。你看着吧,过不了三年五载,我能帮着阿墨了……”
宝翔没话说,擦了泪。
谭香顿了一顿,凝视他:“不过,我还要问你个事。那年,我不小心推小蚌壳下树,他真的没落下一点病根?我这些天左思右想,总觉得他这人有点怪。那不是奸,就是种怪。”
宝翔一震,不知如何回答。他发誓不对人说蔡述暗疾的,何况谭香还是无心肇事的那个。这些年,他旁观蔡述,并不见得比蔡扬狠毒。
尽管宝翔自己承认把他推下去,但蔡述对他不冷不热,也并未寻衅报复。正是这种看似悠然态度,猛想起来,是让人奇怪……
他高声说:“他早好了。他爹是那种人,他又是那种人。他真有个病根,能放过我?男孩女孩谁不磕磕碰碰。我十三岁,让蓝辛用砖打破头,现在还不和他称兄道弟?谁记仇了?你别多心,身体要紧。苏甜我替你设法,将来总有你娘儿团聚日子。”
谭香松了口气:“我也那么想。对了,宝宝怎么样?我听说,那孩子在你家由你看着念书呢。我多少日子不见他,怪想的。”
“再别提那宝货……”宝翔对谭香吐了一肚子怨气,谭香只是笑,直把愁云笑散了,显出一种别有的妩媚。
宝翔也笑,口有些干。他吃了点花生米,谭香也吃。
丫头又来通报:“太太,有个坐轿子的来了,说有事求见。”
谭香擦了脸去正厅。宝翔要回避,谭香说:“跟我一起吧。”
来客四十多岁年纪,夹纱直裰,腰佩宝带,帽镶碧玉,好生气派。
他见了谭香和宝翔,深深作揖,道:“小的给苏大爷,苏大奶奶请安。”
他看一对年龄仿佛男女,把宝翔错认成苏韧了。宝翔不知他来历,只好将错就错。
谭香问:“先生过我家,有什么事情吗?”
“小的沈富,是钦赐三品皇商,扬州沈明沈大老爷门下。我家大公子进京赶考,暂住贵府上。对大爷大奶奶盛情,我家老爷万分过意不去,预备当面致谢。会试近在眼前,我家老爷带家眷已到城外。只怕分了大公子心,才不敢进城,选了处庄子安置。老爷千叮咛万嘱咐小的,先代他来拜会大爷大奶奶,以便将来通家之好。”
谭香恍然,让他坐,说:“我家相公和沈大公子合得来,招待他是应该的。别提什么谢不谢,见外了。沈大老爷带全家都来了?”
“是,家老爷并太太,还有大少奶奶并新生大小姐,一起来了。”
“那敢情好,以后来往热闹。”谭香说:“我让丫环去请大公子出来和先生相见。”
沈富忙不迭摇手:“不用不用,分了大少爷心思,小的吃罪不起。今晚登门,除了请安,还要送上一点用度。想必大爷大奶奶知道,京里考试需要花销。进考场,要置备些被褥笔墨小菜。考中了,还要备赏钱鞭炮酒席。我们知道苏大爷并不少这几个钱,但亲兄弟明算账,沈家也总要为儿子尽心。我家大少爷念书如有神助,但至今连账都算不来,市面行情一概不知。所以,请俩位多多费心。。”
他说完,递上一张封好银票,不断说:“微薄微薄,包涵包涵。若不够用,还少不得累您们替他赔几个钱。”
宝翔微微一笑,想沈明不知何许人物,有这么一位宝贝公子。他对儿子无微不至。可怜天下父母心,均望子成龙。不过,以沈家的派头,再微薄也足够开销了。
谭香不好意思当面开封,也没法推辞,她还要让沈富吃茶,他忙不迭辞谢出去了。
他一走,三叔抱上来两锦盒,道:“太太,那先生偏留下这,说是随你们使用。还打赏了小的十两银子。小的不敢昧下,您收着吧。”
谭香说:“是你造化,你尽管拿。你一家平日辛苦,我还嫌给你们少呢。”
她打开盒子,每盒中有根孩儿臂大小的野山参。
宝翔识货,知道是千年老参。放眼皇帝库中,也不过十根这样大小的。
谭香啧啧:“这参太真,看上去比假货还假。我受用不起,留着给沈大哥补身吧。”
宝翔笑道:“补也要补死人的。你一定要事先问问懂行的。”
谭香点头,又打开了那张印票,问他多少。
宝翔看了,笑得妖气:“微薄的很,不过区区一万两。”
“一万?”谭香慌得把票子放心口:“乖乖,我一辈子没拿过那么多钱。”
宝翔看着她,忽想到一个好办法,既能让谭香尽快长进,又能让安慰她失女之心。
只是,以苏韧之小心眼,八成是要阻挠的……
在谭香面前,他是个热肚肠的人。因此想趁热打铁,先说动了阿香。
“阿香,我想,我想……我想到个办法。”
“嗯?”谭香杏眼正对着他,等下文。
宝翔支支吾吾说:“我……我想让你……让你上我……上我……上我家去……”
谭香瞪大了眼。宝翔点点头,忽觉这主意里有一点私心,顿有一丝心虚。
他心一虚,眼光偏。偏到门口,瞥到个人影。总是柔和优雅,不是苏韧是谁?
他看着苏韧的脸,上来股蛮力,一口气把话说全了
“阿香,我想让你上我家去。不如你来当宝宝的伴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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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毕)
前几天没更新。因此本章就一起贴上来了。
看着费力的话,多多包涵。:)
春节过后,我的重点是完结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