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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谋这玩艺,好比□□,合该用在暗处使劲儿,却不方便拿到明处说。所以夜晚过去了白日来,各人还是要干各人的本份。风雪夜奇遇,已过了大半个月,而苏韧在旁人眼里,是外甥打灯笼——照旧。每日他天不亮就上宫中监管,天擦黑再回菖蒲胡同伺候老婆孩子。间或上各部熟人家中串串门,凑凑趣说笑笑,并没漏了一回沈状元家。

    帝京城内关于太庙死了和尚,蔡阁老病假的事儿,咋呼了好一阵子。只可惜再无半点续文,因此众人渐渐失了兴致。且春节将至,京城人便同往常一样,投入到辞旧迎新的忙碌里去了。这日苏韧回家,见谭香正爬在椅子上换春联。

    上写得是“一家和睦一家福,四季平安四季春”。

    他看那手字似曾相识,一时又想不起来,便问:“你从哪里讨来这笔好书法?”

    谭香折腰,眯眼瞧了他会儿,笑道:“这字讨是讨不来的,你再猜不到谁写的。”

    苏韧细瞅,心想走笔倒潇洒,但也称不上大家,笑问:“谁?”

    谭香撩裙,敏捷跳下,低声说:“万岁。”

    苏韧讶然道:“万岁?他给我们写春联?”

    谭香道:“怎么不行?万岁忽然到书房来看我们念书,问我们几个要什么赏赐过年。薛先生说想瞻仰御藏的几幅名字画,沈大哥说希望对应天府大案尚在押的减刑,苏密说想要一匹漂亮的小马,宝宝说想去城外玩玩雪,万岁心情甚好,全都应了。轮到我,我说我不要什么,只愿万岁长寿,老百姓平安。万岁不依,一定要我想一个。那我就随口说:赏我副春联应景吧。我只要春联,哪敢指派他老人家写?谁知道万岁提笔就写好了……万岁命我回家就挂起来,还让苏韧你好好当差。我说:苏韧他当差应该的,但您写得我不敢挂,应该学人家用框子裱起来,再涂上金粉抹上朱红供起来啊。万岁却笑了,说:不打紧,朕本没落款,熟悉朕字迹的人也少,所以尽管挂吧。”

    苏韧听了颇欣慰,想不到谭香如今常走动宫中,倒也能应付自如了。怪不得刚看了眼熟。原来自己家这副春联,和沈家厅堂内的那副对联都出自“凤城子”之手。能靠上皇帝的边,总归是好事。他想到沈明,眉头深皱。不过浮上心头的,却是另外一事。思索片刻,不禁叹了口气。

    谭香拍拍他:“你叹什么?”

    苏韧坦陈道:“我在盘算:今年春节,工地上如何有钱发?京城各衙门都有惯例,春节前派分盈余。即便是清水衙门里的人,都眼巴巴指望那点活钱过节呢。可我们的工程直接归宫里管,说是有几百万两预算,可那工程本是无底洞。非但不敢乱花,平日一笔笔账都要送内阁并司礼监审核的。难道直接问万岁要钱去吗?若大家分不到赏钱,不敢抱怨上面紧,只会说我这管事的不会活动。”

    谭香摇头说:“万岁怎么会没钱?小柳说:万岁的小金库比国库还满呐。阿墨你这几天好像被歪门邪道唬住了,到现在才知道抱佛脚想办法?你怕,我不怕。你不方便活动,我替你活动去。”

    苏韧把老婆拽进里屋,脱了皮袍揉作堆,给老婆暖手,微笑道:“多谢你一片热心。你不怕,我又怕甚么?其实我已有过动作,只等回音。小柳那边我下功夫,你不一定知道。但前几天可是你亲手送去范家的贺年礼。那盒柿饼里的真金白银,就是我的陈情表。当然,这本来是户部裴尚书送给我的……范公公乃明白人,既然肯收下,自然会帮我说说情。”

    谭香听了白他一眼:“哼,你倒大方起来?从前一个子儿都省着花,现在送起金银都不眨眼皮。将来赏钱真发下来,你是不是打算狠狠捞回本来了?”

    苏韧又笑道:“那不可能。你相公的官还小。所以捞钱只能偷偷摸摸,明面上却要有分寸。千万只眼睛盯着的钱,大捞才是棒槌呢。可我也不能少拿了,该我的份是一定要拿。否则众人会以为我暗地里早已中饱私囊捞够了。我岂不是冤枉?等我们这些官吏分派了,剩下的全交给各管事的去分派。你愿意捞多少,贪多少,是你的事儿。我并没看见,也不会负责。阿香,别看这么点钱,多了少了,有的人会记恨一辈子,还有的人会闹到抹脖子上吊……”

    谭香啧啧叹息:“想不到年赏有这么大学问。然而世人并不光为了钱,多是为了争口气。同样修宫殿,你糊墙我雕花。你我一个都不能少。偏赏钱就不能平摊,真可气!”

    苏韧说:“正是,天下可气事就那么多?我们只好边走边唱,边看边学。对了,赴沈家赏梅盛会的新衣服做得了么?”

    “快好了,可是……”谭香刚开口,却见苏密鹞子般冲进屋子,叫囔说:“范哥哥们来了。”

    苏韧夫妇迎出门去,又见范青范蓝焦不离孟,并肩跨入里院。

    范青见了苏韧,得意道:“苏兄,你的事有眉目了!家父刚传话回家,说万岁打赏两万两白银给玉虚宫工地。我知这点钱只够你那万把号人塞牙缝,但好歹先把年糊弄过去是了。”

    苏韧听了大喜,忙斟柚子蜜茶给小哥俩润喉,谭香忙端了盘年糕,和范蓝递话。

    范蓝问谭香:“嫂子去不去沈家赏梅会?”

    “去啊。请帖都得了。”

    范蓝用牙签戳了点年糕抿嘴,笑言:“你们可千万藏好请帖,我们刚刚也锁好那宝贝了。”

    谭香问:“这话从何说起?”

    范蓝冷笑说:“因为沈家赏梅会动静太大,京城名流无不向往。沈家又号称到时候除非亮出帖子,否则天王老子都不能进门。所以,黑市上一张请帖已炒到了二十两黄金,还供不应求!这次连顺风耳都会出号外,记录全程盛况。不去看看,简直白活了!”

    苏韧一笑,暗想:皇帝虽蛰伏在宫里,但这样狂风声还听不到,就奇怪了。当然沈明大张旗鼓迎天尊塑像,本是为奉承皇帝……只不知道蔡述大白何时动手,又不知道沈明有何后招。

    眼下自己有了钱做人情,先值得庆贺一番。

    次日他到了工地,赏金已发下来。面对一封封白花花的银两,官吏们讨论要买点什么年货分发。苏韧听到最后,才慢吞吞建议:“要小弟说:这个要交房租那个要还赌债,各人所需无法均衡,所以,直接发钱最爽快。至于份额,小弟来派唯恐不公。不如我们先公议出个数目平分了,剩下的让熟悉各部门的工头去分。诸兄意下如何?”

    他这样说了,有意见的也只能没意见。当官的欢喜吃了大锅饭,下面的事儿正如苏韧所说,他横竖是求了公允,反正是看不见了。

    苏韧忙到黄昏,踱步出宫。巍巍紫禁城映着暮色天,好像到拂晓时分带着残妆的美人,露出几分败相来。他刚要上马车,有人却挡住他手。苏韧回眸,原来是沈家的管事沈富。

    他马上笑道:“何事有劳灵台先生过来呢?”

    沈富说:“老爷答应匀给苏大爷修宫殿的木料,部分已运到京了。因我们府里近日太忙,到今天我才想起来要询问苏大爷:何时方便接手入御库?”

    苏韧等这一刻久了,心中自有打算,但面子上只做惊喜状,道:“啊,那是越快越好!然而此刻实在晚了,明天……哎呀,因为这要牵涉户部银两,容我先去问问他们吧。灵台先生,你不是不晓得,快过年了,大家都无心做事。工地上如此,户部更如此。而今旧年的老帐都结完了,已结算归档,再要他们帮着接收,恐怕只好算新年的帐了吧?可新帐开始,又要过一系列步骤。说不定要拖到正月十五后才能办完。我人微言轻,到处得罪不起。”

    沈富也不意外,捻须笑道:“正是年字当头,皇上都要靠后。反正我这里随时恭候,只等户部方便了。”

    苏韧拱手再拱手,谢了好一番,又邀请沈富同上附近酒楼吃饭听戏。沈富再三推辞,苏韧依旧拉着他道:“先生再忙,喝杯酒暖暖身功夫总是有的。我一向与府里往来甚多,卓然兄常提及先生的苦劳,所以先生赏个面子。也不必走远,对面那四川夫妻搭棚卖的自酿酒便好极,先生在我车里先坐坐,我去去就回来。”

    沈富扭不过他,靠着苏韧马车。只见苏韧钻进人群,眨眼工夫,就晃着小瓶酒,面带笑容小跑回来。他自己不肯喝,偏让沈富尝。沈富吃一口,诧异道:“好酒啊!”

    “是,路边摊并不比名酒逊色。帝京城卧虎藏龙啊。好比先生你,管理偌大个豪门,才能又何下于汉之张良?其实小弟给万岁跑腿,你替沈老伯跑腿,都是一样的人,辛辛苦苦为了赚点家用。先生家住哪里?高堂健在否?”苏韧自然而然,把人与自己拉近了。

    沈富边喝边说:“我家在唐山。不瞒你说,我跟老爷多年,挣了份产业,但回乡心愿一次也没成。总是这个那个忙不完的事。本想今年回去拜拜祖坟,没成想老爷又派我到津门港去了……”

    苏韧留了神:“津门?沈老伯的生意也遍及海上吗?”

    沈富不愿多提,只说:“现在是做海外生意的好时候。莫提我们府里,各大港里头泊着多少条有来头的船?各人管各人神通,孝敬自己的主子罢了。好酒,可惜我才发现。今天看那对夫妻摆路边摊,几十年后焉知不是一方富豪?承苏大爷的情,我身子暖了,还要拚这把老骨头奔走去。”

    苏韧再不挽留。他方才借酒试探了下沈富。沈管家的神色言语,尚未十分防备。估计沈明目前还是吃不准自己,半真半假应付着。自己呢,要半斤八两回报才是。

    他钻进马车,高声吩咐:“去金花胡同。”

    他去金花胡同,是找户部熟人毛杰。毛郎中新纳名歌妓丰娘为外宅,就安顿在那边。他下帖子请了苏韧好几回,苏韧倒是头次去拜访。

    恰好马车里有工部刚送的锦缎,苏韧想谭香也要不了那么些行头,索性送人情。

    天色已黑,毛杰外宅前既没挂灯笼,也没挂春联。大门锁着,单偏门里有小厮猫板凳上。苏韧咳嗽几声,小厮认得他,喜道:“苏老爷你来了?”

    苏韧挟着尺头弯腰:“好孩子!瞌睡不打紧,可别着凉了。”

    “小的并没睡着,随时留神动静呢……”他比划几下,轻声告诉苏韧:“我们爷正有客。那位万周万中书,与您内阁同事的。万老爷刚从瓦剌回来。方才我还听他们提起您呢。”

    苏韧掏出小块碎银与他:“说我什么?”

    小厮嘿嘿一笑:“说你娘子,还说楚竹姑娘……”

    苏韧收了笑,觉得楚竹那名字恍如隔世,道:“果然没正经。”

    他想了一想,再往里走。小厮跑得更快,嚷嚷苏老爷来访。毛杰拖着鞋子,同万周迎出来,满嘴调侃:“说曹操曹操到!孝顺老婆的人来看我们这些负心汉了!”

    万周在塞外跑一圈,脸皮都晒黑了,他拉着苏韧手,玩笑道:“听闻嫂夫正人监督皇子读书,你在工地上也独当一面。嘉墨,日后真发达了,莫忘了拉扯我们。”

    彼此都是熟人,年轻轻不拘礼数。苏韧寒暄着进了屋。满屋家私簇新,尚披着大红绸结。苏韧赞美了几句,把绸缎奉给丫鬟,满口道喜。

    那丰娘裹着狐皮坎肩,冷瞅他说:“苏大人气色益发好了!该我们恭喜您才是。您靠着您家的贤惠娘子攀高枝,哪还会记得我那苦命的傻妹妹?”

    苏韧低头,讪讪笑笑。对外人,这种事无从辩解。男女之间,一向越描越黑。

    他真心要和毛杰交往办事的,所以怎么都不愿得罪人家的爱妾。

    毛杰咳嗽道:“哎,提那做什么?又不是嘉墨把楚竹送到瓦剌去的?楚竹真要留在京城,以苏娘子的厉害,也不可能像你我这样好过。”

    丰娘哼了一声:“好过?还不是藏着掖着?”

    她不理客人,自顾自进里屋去了。毛杰脸红:“对不住老弟,她脾气大。”

    苏韧一笑:“丰娘是真性情。毛兄好眼光。”

    毛杰释然,问他所来何事。苏韧说:“就为了沈家那点木材。小弟求了多少天,沈老爷拖拖拉拉,到现在才开恩给运来些。我刚才又去催讨,他手下人说要过年了,忙着请客办宴会,叫我们再等等。我问十五以后行不行,他们让我们听信儿。”

    毛杰急道:“你没告诉他们:户部为这档子皇家的要紧事,去年旧帐还没结,新帐又没法开么?”

    “小弟说了。可是沈管家说:年字当头,皇帝都要靠后……”

    毛杰气得吹胡子:“什么?不给你面子,不给户部面子,连万岁面子都不给么?只不过一个管家奴才,好大口气。沈家宴会了不起?有人向我兜售他家的请帖,我死活不买。不是我没这点钱,纯属看不惯那架势。”

    万周听了说:“那沈明在各省都有生意,气焰嚣张。各省督抚因他是宫里特许,敢怒不敢言。偏廖严制台不买他帐,近日已上本章参劾他。我因从冀辽府过来,所以知道点风声。万岁即便有心袒护皇商,但边防重臣的话,总会有分量。瓦剌越来越不安分,廖总督也就越来越重要。毛兄莫生气。明日你我同去裴尚书家,先劝尚书忍一忍吧。”

    毛杰低声道:“正是。沈明毕竟有宫里眷顾。但他对朝廷采购建材上的刁难,万岁以后会知道。若有不良居心,总有暴露之日。我们只管等。哎,还是老蔡阁老在世时痛快,谁都不敢乱来。小蔡阁老性情到底优柔一些,……”

    苏韧安静旁听,不时叹息。好酒好菜,属他吃出好味道。酒足饭饱,他才告辞。临别他约好了万周春节里来家里吃饭,也是想听听他对时局的见解。万周与毛杰留他不住,只得放行。

    三个男人站在门口道别。丰娘忽快步从帷幕后绕出来,提灯道:“苏大人,方才妾说错话,你别挂心上。为了赔罪,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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