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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我找本书看,总行了吧?”

    秋水微光,闪烁在彼此背后,只向灯影之下,听彼此笑语。

    二人的住处本是人家灵水布政使让出的上房,屋内也便是人家的藏书。之前没在意,之惟走到书架前一看,便皱了眉,史籍林立,尽是帝王家事,碰也不想碰,便只剩下几本诗集歌本,目光触到其中一册,不由一凝。

    却听她后头道:“还没找到?”

    他便抽了出来,坐回她身边,灯下一翻,正是那一句:“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誓绵绵无绝期。”

    恰恰《长生殿》,长恨歌一曲。

    见她没在意,手又生,心又急,正全副注意都放在那刺绣上。

    他便一页页翻过去,见“稳稳的宫庭宴安,扰扰的边廷造反。冬冬的鼙鼓喧,腾腾的烽火黫。的溜扑碌臣民儿逃散,黑漫漫乾坤覆翻,碜磕磕社稷摧残。”兰王神色自若,带笑看。

    看到“堂堂天子贵,不及莫愁家。”兰王轻笑了声。

    戏里那明皇帝见月伤心,夜雨闻铃。

    戏外这帝王家悲辛交集,鹣鲽离分。

    戏里那天子要江山不要美人,落得个千古悔恨。

    戏外人从未做过那江山梦,却也只能两处销魂。

    一般的一点一滴到天明,一点一滴到天明。

    说不恨,是假的。不然前人如何能冲冠一怒兵临城下?

    若说全然是恨,却也是假的。不然心中如何还能依旧亮着盏长明的灯?

    只是世上一些最简单不过的道理:走不了别人铺的路,作不了别人那样的人。平时许也曾虚与委蛇,天大的谎却没本事撒出口;也不是没干过见风使舵,关键时候却拧不过来那根筋。

    也许,真像别人说的是有点傻。幸好,这样一个傻瓜还有人挂心有人疼。

    即使默默无语,也自有脉脉深情,如这灯火,暖透人心。

    他的眼,不觉又从书页落回她身,灯晕溶溶,银针飞走,一点银亮的光芒闪烁在她指尖,玉骨冰肌,左颊浅浅的梨涡,不仔细看都不能发现,睫毛也不是特别长,但极翘,灯花里扑闪着,这便是他一生见过最好看的人儿,最好看的图景……

    咚——咚咚咚,四更鼓,惊人梦。

    一朵莲成,一朵仍只是绣绷上的影。断云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回头看他,也不知正看本什么书,面上淡淡的,唇边竟还隐有丝笑纹。

    之惟似感觉到了她的视线,抬起头来,看看窗外仍是浓黑的夜,道:“这就已经是明儿啦,不,今儿啦。”

    他一时今一时明的逗得她莞尔,心中却不免生出丝妄念:若是老天爷也这般搞不清日子,那就好了。揉揉有些泛酸的肩膀,她建议道:“出去走走?”

    他说“好”,两人便携手踱到院里。

    夜空明澈如水,难得的万里无云,月已隐,现出繁星点点,灿若宝石,想着,不由低头一笑。

    他便问:“怎么?”

    她笑道:“人老说星星亮若宝石,却又总夸赞宝石灿若明星,那究竟,是哪一个更亮一些?”

    “你这话倒似一段公案,小王要考虑考虑。”他不由也笑。

    她便看过来:“那就下回见面时告诉我。”

    其实,哪里用什么回答?最亮的,乃是彼此凝望的眼睛。

    她忽被他整个拥进怀里,她眼里的星光弄湿了他的前襟,他眸里的星光同时洒落在她银河般的长发里。

    四只手都紧紧的、死死的,用尽全部的力气将对方往自己身体里摁,恨不能就此揉成一身。然却清晰的感到彼此清峭的骨,硌在当中,磨得彼此都生疼。

    之惟终于松动了些,但仍将她揽在怀内,终于道出殷殷嘱咐:“明儿你跟怀桢走,我让景纯护着你,再带上清执。千万不要在朔方停留,立刻回京,回你自己家,万不可回王府。”

    她娇躯颤了一下,出口却是:“景纯他肯离开你?”

    之惟笑笑:“云起还在劝呢,应该能成。”

    她沉默了会儿,“你也要小心。”抬起眼来,眸里是碧空星河,“我在家等你。”

    纵是沧海桑田,纵是关山重重流年偷换,只要知道:有那么一个人,一盏灯,会在那里等你,这,便是一个家。

    知你眉清目朗风骨清绝,会是多少人心头的光;

    知你云淡风轻林下风致,怕也是教人惦念的梦。

    却不知,会否有人像我这般,你笑时反心痛,你哭时倒安心;

    会否有人像我这般,即使晚来风急,即使天风海雨,即使天塌地陷,也会守着那一盏灯,在灯下想你,露出幸福笑意。

    所以,即使长路漫浩浩,请你一定记得回眸:人间,总有一盏灯,为你,永远不熄。

    那一夜,无人记载于史册之上,却永远深藏在人心之底。

    多少年之后,即使一人已先另一人而去,皇城钦庆宫南窗的案桌上,也有一盏长明灯火一直一直亮着,直到半年之后,山陵崩殂。

    之惟一辈子都记得那一晚:她后来就一直坐在窗下绣他的荷包,他自己则几次掀开灯罩,帮她轻剪烛芯。

    直到天色泛白,她才终于完工。远远的,听见鸡鸣。

    五更鼓响起,帘外头有人轻轻唤道:“王爷?”

    之惟道“进来吧”,原来是伺候他更衣洗漱的仆从,手里捧着整套的行头。

    见他梳洗完了,断云便放下手里物事,言道:“我帮你穿吧。”

    他便示意人都下去。

    谁知她过去一看,竟是全副的袞冕,华丽繁复,以前没动过手,一时不免犯了难。

    他看出她的踌躇,便笑了,解释道:“今儿除夕,有个大祭祀,这身隆重些。”说着就走上前来,一一指导,先穿哪一件,后穿哪一层。

    先着素纱中单,她之前没注意过,他这件竟连领口都是素白,微觉诧异,也没深究。接着又替他披上玄色衮服,纁裳、大带、大绶一一系好理好,最后帮他将腰间的玉佩一一理顺。

    他忙努努嘴:“那个!”眼盯着她刚绣好的荷包。

    见那猴急模样,她不由笑起来,拿过来系在他腰间,又顺了一遍那些绶、带、玉佩下的流苏。抬头,见他已自戴好了冕冠,玄表朱里,前后九旒,流光溢彩,只是,再看不清他眼。便又低下头去。

    他整理好了玉衡、金簪、青玉冲耳,见她还在理他腰间那些物事。他的眼,便又随着她又一遍梳理过那些绶带流苏,以及荷包。

    他看见她的手终于停了下来,握住了荷包的流苏,纤手在颤,隔着旒珠,以为他不能见。

    他手覆上去。她蓦然抬眼,见他唇角含笑:“已经很整齐啦,我让人进来帮你收拾收拾。”

    珠光摇曳,他以为:隔着旒珠,她亦看不见……他眸里的眷恋。

    她于是松了手,他却仍紧握着,让人进来替她打点行装,直到墨景纯和林云起双双满眼血丝的来到,一个护送她出城,一个陪他去祭典。

    她望着他走出门去,煊赫盛大的天光将那一身风华深深烙在她眼底。院门口,忽见他转过身来,拨开旒珠,露出双灿若星汉的眼,朝她微微一笑,她亦不禁回他恬淡一笑——

    人世间,任花开花落;高天外,有云舒云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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