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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一过,西太后又回到紫禁城,储秀宫又恢复往时繁盛。皇上去承德山庄狩猎,要了御膳房一拨人跟去,周爷也被毛大臣叫了跟他一道护驾,紫禁城顿时清静一半。我手里事多,编撰《中国宫廷御膳》还差一大截,就留在宫里。每年这个时节因为空闲,西太后就爱查各宫的账。朝廷有规定,紫禁城各宫各处都建有流水账,月有月总,年有年总,都得报皇上太后审查、内务府存档。皇上日理万机,无暇顾及。太后忙里偷闲,常常叫内务府会计司派司房查各宫处的账。

    皇后裕隆宫入不敷出,月月差不多都是亏损,但不敢如实做月总,怕西太后查账,总是做出一点盈余以敷衍。月月有盈余也麻烦,到了年终累起一大笔盈余,西太后看了说好,要各宫向皇后宫学习,特别是要求那些月月亏损的主子前往皇后那儿取经。裕隆皇后为此上下为难。一年三节两寿开支大,紫禁城里各宫往来、与各王府王妃命妇往来开支也不小,加之逢年过节、大小活动给下人的赏赐,已经亏得不轻,全靠私下将皇上赏赐的玩意,甚至将多余的衣服拿出宫变卖维持,哪里有啥经验可讲,西太后懿旨不敢不执行,只得搪塞。

    西太后慢慢听到不少闲话,说皇后宫捉襟见肘,日子艰难,不相信,派人去查账,才发现账实不符,做了假账,便叫皇后来问,皇后也如实讲了,竟不知如何是好,相信皇后没有乱花钱,又得解决皇后燃眉之急,只好给皇后宫增加费用。一场查账风波有惊无险。这么一折腾,皇上狩猎回来了,紫禁城又恢复昔日热闹。

    北京的秋天不长,像是没过几天凉爽日子就下雪了。下雪天往往要封道,可紫禁城下雪不能封道,因为进出的人太多,都是军国大事,就得及时扫雪。下雪天一大早,敬事房总管太监往乾清宫台阶前一站,扯开嗓子喊道:“听差啰——”临近各殿太监,甚至内务府的人都得答应“是”。敬事房总管又喊“随侍等处,十队满上,各带筐杠,乾清宫扫雪”,各处又答应“是”。于是扫雪开始。我是总编撰官,不必参加扫雪,但品膳处需派人扫雪。我在窗前看着他们扫雪,几百人扫的扫铲的铲抬的抬,热气腾腾,很快将乾清宫步道清理出来可以走人。

    不到过年,我媳妇给我生个儿子。娘说我有福气。我高兴得手舞足蹈。媳妇要的丫头早请来家了,又请了一个大娘看孩子。我那四合院添丁进口,越发热闹。我对媳妇说,收拾停当再给我生一窝孩子。媳妇说那是母猪的事,找母猪去。我们笑得人仰马翻。

    转眼过完年又到春天,紫禁城撤火了。宫里规定,十月初一生火,二月初一撤火,前后四个月。撤火是件大事,不是宫里人把炉子搬出去就行,得由内务府派人来仔细察看,然后在地炕贴封条,谁也不能再动。没烧完的煤炭,有白骨炭和菊花炭,都用红萝装着,由内务府的人运走。

    我编撰《中国宫廷御膳》的差事经过半年努力也大有进展,家里也一片喜气。我还有高兴事,我的收入越来越高,拿两份月俸,拿两份赏赐,特别是过年,皇帝和西太后都有赏,单是银子就两千两,五十两一锭的官银数得手发酸。

    有钱的感觉真好,家里吃的穿的用的玩的要买就买,娘说买地稳当就买地,一买几十亩,媳妇说还是金子可靠就买金子,买金戒指、金耳环、金镯子、金项链,娘和媳妇一人十几件。家人有了我也得有点啥,想想啥也不缺啊,就想起自己现在是五品官员,还是总编撰官,做的是编撰御膳的大事,交往的是有知有识的人,得有点文艺范儿不是,就想买书。媳妇听了嘻嘻笑说假斯文。我一想也对,《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四本书啃几年都啃不动还买啥书,就想买画,听说画也保值。娘说这还差不多。于是我有空就逛琉璃厂,这画那画反正也不懂,人不识货钱识货就照贵的买,买来挂在屋里蓬荜生辉,欣赏消遣,客人来说这家有品位,娘和媳妇也说好,皆大欢喜。

    这天我逛琉璃厂古旧店,店铺老板多远就跟我打招呼套热乎。我在他们那儿买过字画,是他们的常客,自然受欢迎。我走进熟悉的古轩阁,刚掀门帘便听到彭老板声音“总编撰来得正好”,便应一声“又有啥新鲜玩意”走进去。彭老板已迎上来说:“我正要找人给您带信来新货了,不让您瞧瞧您错过了又该骂我了。”他这是拿我说过的话堵我的嘴。有一次他店里来新货没让我知道就出手了,让我后悔好久,要他有货吱声。

    我刚落座店小二茶就来了,还拿着烟筒纸捻烟丝盒一旁候着。我说:“啥啊新货?别的你别说话,我只要字画,只要唐宋家伙。”彭老板笑嘻嘻说:“这就对了,正有幅是唐代名画候着您呢。”我说:“哄人不是?我说唐宋你就唐画,我要说秦汉你就说砖瓦不是?”我们哈哈笑。彭老板说:“您也别玩嘴皮子,咱们瞧瞧怎样?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得了。”我说:“这话我爱听。”彭老板就一伸手说“请——”我便起身随他而去。这里的规矩我懂,一般货在店里摆着,路人都能看几眼,贵重货摆里边,熟悉的主儿才往里引,一则免得不速之客搅了生意,二则避人耳目不惹事。

    我走进里间坐下。彭老板翻箱倒柜一阵忙,手里拿着一卷轴走过来放桌上缓缓展开。我一眼瞄过去是幅山水画,便站起身靠近一步低头细看,竟是一幅明代唐寅的山水画,顿时高兴得合不拢嘴,说:“彭老板你啥时有这玩意啊?怎么不早吱一声呢?也好让我有点心理准备啊,我现在快支撑不住了。”彭老板说:“支撑不住那边有炕,躺下得了。”我们哈哈笑。

    说实话,我对古字画缺乏鉴赏,但琉璃厂老板不敢拿赝品搪塞我,不是我五品顶戴的事,是我是紫禁城的人,有字画鉴赏大师作后盾,谁要是骗人了,不出三天鉴赏意见就出来了,这店铺就得关门,不是我仗势欺人啊,名声臭了还怎么做生意?

    至于这幅画,不是吹牛,我只看落款和题诗就明白是真品,因为这段时间唐寅的作品看多了,少说十几幅吧,不是在琉璃厂啊,这儿真货少,唐寅的更少,是在宫里看的,宫里古字画多了去,我是总编撰官,可以在库房看,还让库房的书画鉴赏大师做讲解,自然进步不小。

    我边看边在心里嘀咕,不对,彭老板为啥肯把这好东西给我?好几次向他买好东西都敷衍我,是不是又是蒋爷的把戏?得小心点,就说:“这货花不少银子淘来的吧?”彭老板说:“这您放心,赚别人我也不赚您,前几次不是让您扫兴了吗?这次补上,按进价给您,给这个数吧……”他边说边出左右手比画。我一看价钱适合正要答应,突然想起“便宜无好货”的老话,说不定就是蒋爷指使干的,便嘿嘿笑说:“算了,你彭老板的算盘十三桥我算不过你。别处遛遛去。”便不管彭老板如何解释如何可以再商量,径直扬长而去。

    第二天到宫里当差,我特意去古字画库房找秦鉴赏师。秦鉴赏师听了我的介绍,沉思片刻说这画不错。我心里咯噔一下,不是丢了捡漏的机会了吗?有些失望。我问秦鉴赏师宫里存有唐寅这画没有?秦鉴赏师嘿嘿笑。我说别跟我打马虎眼,有还是没有?秦鉴赏师点头又摇头,又说我可什么也没说啊。我回到案房也无心做事,一心只想着那画,想一会儿是觉得自己过于小心,便要了车出宫去琉璃厂买画。彭老板说对不起已出手了。我问买主是谁。彭老板笑而不答。我知道这是规矩,只是一时心急脱口而出。

    回到宫里我闷闷不乐,心里老想着那画,怀疑是彭老板生气了不卖给我,又觉得是不是那几个上海客收去了,就想再去问问彭老板,跟他说说好话,可差事多,一会儿毛大臣叫,一会儿周爷叫,就想隔天一准再去琉璃厂。

    我正想着,毛大臣又叫,我赶紧过去,一看周爷先到了。毛大臣说萨满媳妇的事。我从张贵人那里得知蒋爷盗用食材出宫很可能与萨满媳妇有关的情报,跟毛大臣和周爷禀报后,他们吩咐暂时不动萨满,也不去再问张贵人,就像钓到一条大鱼得慢慢放线,要是硬拉要出问题。所以过去有些日子了,一直没说这事。毛大臣和周爷今天找我的意思,现在可以开始正面调查萨满媳妇,要我着手此事。

    我回到案房就叫来薛笔帖式,要他给我的几个内线发话,把萨满的情况给我收集起来我要用。薛笔帖式便照我的命令去办这事。过两天,我就收到不少萨满的消息。紫禁城的萨满媳妇有二十几个人,吃住在一个院里,有护军戒备森严,比张贵人宫还严,任何人,不管太监、宫女、护军,概不准进。我和薛笔帖式商量,决定采取敲山震虎之计,先去检查萨满膳房的伙食,要是抓住啥把柄就好说话。萨满膳房的厨头姓陶,快六十岁了,给他配的配菜和打杂都是才进宫的小青年。这天我带上薛笔帖式来到萨满院里,找到陶厨头说明来由,还说今儿中饭就在他这儿将就。陶厨头不善言语,点头答应,就带我们去厨房。萨满媳妇都吃素。膳房不沾油荤,清洁好做,加之陶厨头兢兢业业,清洁也做得到位,所以我们检查来检查去无可厚非。我再看中午膳谱是白菜萝卜,心里犯嘀咕,这有啥好检查的,便对陶厨头说了一通,要他注意这注意那,完了借口有事,抬腿走人。

    这天不当差在家里休息,拿本书坐在院子躺椅上,沐浴着和煦的阳光暖洋洋倒是惬意,可想起首战无果,心情不免沮丧,连书也看不下去。我娘进进出出招呼下人做事。媳妇在屋里哼小调哄孩子。杨树上一群麻雀喳喳叫。娘说叫嘛叫嘛我儿子读书考状元呢。我说娘您说啥啊。娘说你不考状元大白天不做事读哪门子书。嘿,不是表扬我啊。

    有人敲门,下人去开门看了,转过影壁进来告诉我西城罗先生拜访。我心里咯噔一下,西城罗先生不认识啊,西城就认识罗大厨,就是爹的徒弟、我的师兄,莫不是他,便说请。一会儿影壁转出个人来,穿一身长衫着一双圆口布鞋手里拎着一方礼品,老远就冲我大声喊道:“崇孔崇孔,你搬新家也不吱声,害得我瞎转半晌。”我定睛一瞧,嘿,这不是罗大厨吗?怎么这模样了,忙起身相迎说:“罗师兄啊,您这身行头……莫不是发财了?快屋里坐。”又扭头对下人说,“贵客上门泡茶上烟啊——”罗师兄说:“发啥财啊,托师傅在天之灵庇佑,遇到个好东家请我做掌柜,整天鞠躬行礼接人待客,不是得装模作样吗?就成这模样了,自个儿也觉得别扭,你就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我们哈哈笑。

    客厅落座,我和罗师兄自然有一番应酬。说着说着我想起刚才他说做了掌柜的话,就问:“您在哪家酒楼饭店做掌柜啊?”

    他说:“把人看扁了不是?怎么就得掌灶翻勺,做做其他的不行吗?”

    我说:“您改行啦?”

    他说:“你瞧我这身行头不改行穿得出来吗?”

    我说:“您做啥啊?”

    他说:“说出来别吓着你,我现在是卖字画的文化人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卖字画还文化人,不是比我文化还差一截吗?便哈哈笑说:“您还是这么幽默。您要成文化人这世上没文化了。”

    他说:“说嘛说嘛啊?我怎么就不像文化人啦?你说我鼻子眼睛哪儿不像,我找郎中整容去。”

    我们哈哈笑。

    事情说清楚了,罗师兄真改行了,在一家古董店铺做掌柜,说是房也盖了地也置了,丫头大娘车夫都请了,小日子红火着呢。我心里纳闷,罗师兄从小没读书,就跟我爹学厨艺,爹叫他读菜谱他一字不识,还求我教他“人之初”,后来爹死后他们黄大厨、郑大厨、罗大厨常来我家玩,知道他还在跟人家做厨子,再后来也不过几年工夫啊,他怎么就飞黄腾达模样了。

    我娘在外面溜达听说罗师兄来了喜出望外,赶紧跑回家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要他别走了就在这儿吃饭,还问黄大厨、王大厨住哪儿,都请来大家聚聚,又安排下人杀鸡买肉一阵忙碌。罗师兄说:“师娘您别张罗了,我现哪有这闲工夫好好吃顿饭?整天屁颠屁颠北京九城瞎逛,还没得老板好脸色,改天约上黄大厨、郑大厨我们给您老弄一顿得了。”

    我娘说:“敢情你这就要走?那可不成,多日不见怎么也得吃个饭啊不是?别走啊,我这就张罗去。”说罢去了。

    我说:“真忙啊?哪有闲工夫来我这儿,不耽搁您了吗?”

    罗师兄说:“误会了不是?知道我干吗来了?早些年咱不是在师傅灵前有言在先,等你娶媳妇生孩子保准给你送大礼,可你进宫做官就不理师兄了,搬家也不吱声,娶媳妇生孩子也闷着,你做得出来哥哥我做不出来,这不专程给你补礼来嘞。”说着从布袋里取出一个包裹,打开包裹现出一卷轴,笑嘻嘻说:“你前些日子去琉璃厂逛了没捡着啥漏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当年爹死的时候我还小,只有十四岁,孤儿寡母的确很落魄。爹的三个徒弟在爹灵前发誓要照管我们娘儿俩一辈子,其中就有将来替我娶媳妇的话。我进宫后因为宫禁森严,不方便与他们联络,他们也离开宫源居酒楼各奔东西,彼此也就渐行渐远失去联络,到我结婚成家的日子想请他们也请不了。再后来我去宫源居打探食材的事,无意中与黄师兄相逢,才与黄师兄、郑师兄恢复联系,但罗师兄他们也失去了联系,也就无法联系上罗师兄。多年不见,罗师兄对我还是一片真情,让我感动。

    我见他问起琉璃厂的事,说:“你怎么知道?我的确常逛那儿,也喜欢古字画。”

    罗师兄说:“这么说咱哥俩算半个同行,那最好。你看哥哥送你啥了?”他边说边展开卷轴就过来让我瞧。我一眼瞧去,觉得好眼熟,再凑近细看,一声“啊”叫说:“这不是唐寅的山水图吗?怎么在您手里?原来彭老板卖给您啦?”

    罗师兄把画递给我说:“我知道你想的就是这画,所以专门买来送你。这十来年哥哥没有照顾师娘和你,有负师傅恩德,内疚得很,算是一点补偿吧。”

    我接过画,徐徐展开,眼睛一亮,正是我在琉璃厂彭老板店里看到的那幅,也是这几日朝思暮想的东西,不由得心潮澎湃地说:“这……怎么好?师兄这礼太贵重了,不能收不能收!”边说边盯住那画不眨眼。罗师兄哈哈笑说:“你现在是总编撰官,有钱有势不一定稀罕,但这是哥哥一点心意,也是替你爹照顾你们。再者说了,我还不知道你?嘴上客气,心里早收下了不是?跟哥哥就别玩虚头巴脑那套了,收下吧。”

    我还是犹豫不决,就叫娘来,说罗师兄要送我一幅珍贵的古画。娘从厨房走来,边在围腰上擦手边说:“人来了就好,还送啥礼啊?啥画?唐寅住哪条街?”我说:“啥话啊,明朝人死几百年了。”娘说:“死人的画啊,不要。”罗师兄说:“师娘您得收,是徒儿我答应师傅照顾你们的。”娘说:“也对,那就收下,待会多喝几杯酒,谢谢啊。”我说:“这哪是几杯酒就谢得了的?”娘说:“娘知道。你不是啥总官吗?有机会照顾照顾你罗师兄得了。”罗师兄说:“还是师娘明理。崇孔,宫里有啥差事不妨给哥哥介绍介绍,不就在里面去了吗?”

    我想也是,要是宫里有啥差事与罗师兄靠边,不妨介绍给他也成,便笑嘻嘻说:“那我就谢谢了!走,咱哥俩好好喝几杯。”

    唐寅的山水图失而复得让我欢喜了好多天。

    人有了宝贝总忍不住要炫耀,否则神不知鬼不觉也没啥意思,于是我请来宫里字画库的秦鉴赏师,把画给他看请他鉴赏。秦鉴赏师看了恭喜我说这是真品。我问秦鉴赏师,宫里究竟存有唐寅这画没有。秦鉴赏师还是笑而不语。我知道他受宫里规矩约束,也不强求,只是暗自猜测宫里大概没有,心里不免得意。

    秦鉴赏师来我家鉴赏画的事不胫而走,宫里爱好字画的人纷纷向我打听,连毛大臣也被惊动,找我去问话。周爷知道了把我叫到他案房关上门说事,问我哪儿弄来这幅画。我如实相告。周爷不信,说别说师兄弟了,就是亲兄弟出手也没这么重。我说一半是送我娘的。周爷说送娘的也要打问号。我生气了说周爷您啥意思,罗师兄相当于我们自家人,送点礼算啥,总不至于又是蒋爷的阴谋诡计吧。周爷说是不是与蒋爷有关不知道,反正要我居安思危,谨小慎微。我鼻子哼一声,不搭理。周爷甩着食指说:“你啊你,叫我说你啥好。”

    我们正闹别扭,毛大臣突然大驾光临,一进我案房就关门,左右一瞧压低声音说:“崇孔你那画在哪儿?让我再瞧瞧,好像……”周爷插话说:“发生啥事?”毛大臣说:“也不是啥事,只是觉得眼熟。”我心里咯噔一下,刚才周爷还教训我要居安思危,谨小慎微,难道我又出错啦?便小心翼翼地说:“禀报毛大人,我的画在家里,如果大人要看我这就取去。”周爷说:“大人刚才说眼熟啥意思?是不是大人在哪里见过这画?”毛大臣说:“崇孔你去取画。”我顿时觉得要出问题,掉头就往家里跑,边跑边想周爷的提问,毛大臣说眼熟是啥意思?好像是见过这幅画,那在哪儿见过呢?要是在琉璃厂见过就没事,要是在宫里见过……我大吃一惊,宫里有这画吗?我一再问秦鉴赏师他都笑而不语,难道宫里真有这幅画?

    我跑出宫跑回家取了那画就跑,惹得娘和媳妇惊叫“出啥事了”,也顾不得解释,边跑边想,即或宫里有这幅画,宫里的是宫里的,我的是我的,毛大臣为啥大惊小怪?难道宫里有了我就不能再有?不对不对!一幅画怎么会宫里有我也有呢?只能一处有啊。更不对更不对!我有了宫里就不应该再有,没有分身术啊。那是……难道宫里的画不在了?难道我这幅画就是宫里原来那幅画?我一想到这里,顿时吓得四肢无力,瘫在地上。

    我叫人背我回到内务府,把画给毛大臣。毛大臣边看我的画边嘀咕:“怎么会这样?”周爷问:“大人在哪里看过这画?”毛大臣若有所思地说:“好像在……肯定在宫里。这是宫里的藏画。”周爷大吃一惊说:“啊?这是宫里的藏画?”我正萎靡不振,一听这话顿时跳起来说:“这是宫里的藏画啊?不可能!不可能!是我师兄送我的!我师兄是在琉璃厂彭记古董店买的!不信你们问他!”

    毛大臣问我:“你师兄是谁?有没有出身?”我说:“他是百姓,在古字画店做掌柜。”毛大臣说:“琉璃厂哪个店铺?”我恍然一惊,没问罗师兄,顿时张嘴说不出来,结结巴巴说:“是……我忘记问他了,不过我可以去问他,他是我爹的徒弟、我的师兄。”毛大臣问:“你这就去,坐我的车去,快去快回。”我掉头就走,可走到门口抠头皮,往哪儿走?罗师兄没告诉我住处啊,急得一拍脑袋说:“我咋这么糊涂呢!”周爷问:“怎么啦?快去啊!”我说:“我……我不知道他住哪啊。”毛大臣和周爷气呼呼异口同声:“啊?你……你开啥玩笑!”

    这是我进宫十几年来最狼狈的一次,面红耳赤,语无伦次,有口难辩,被自己最尊敬的人怀疑,那滋味啊,像弄翻食柜,酸甜苦辣不是个味,只觉得头昏脑涨,全身发热,不知如何是好。毛大臣和周爷又说了些什么也没听进去,直到毛大臣气冲冲走了,周爷大声说话我才明白过来,问周爷:“您刚才说啥?毛大臣走啦?”周爷说:“你也别急,事情还没弄清楚,也不知道你手里的画是不是宫里的画,更不知道宫里的画还在不在,也许……”我说:“但愿还在。我这就找秦鉴赏师去。”说罢要走,周爷喊住我说:“别去,毛大臣已打探去了。毛大臣要我们沉住气,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动,以静制动,看看有啥反应再说。”我说:“难道这又是蒋广宗的阴谋诡计?”周爷说:“不知道。先别瞎猜。注意,一定按毛大臣的吩咐办,不可造次。”我说:“是。”我和周爷都是五品,都是内务府品膳处总管,周爷多个领班总管,我多个总编撰官,算是平起平坐,但周爷是我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应当我也愿意听周爷的。

    下了差回到家,我迫不及待把这事跟娘和媳妇说了,只是打了埋伏,没有说宫里那画要是不在了的后话,就已经吓得她们战战兢兢。娘说:“这就犯事啦?”媳妇说:“那你还不快把那画还给罗师兄?我说嘛,天下有白占便宜的事吗?”我说:“我往哪儿去?你给指个道儿。”媳妇哭兮兮说:“你冲我发啥火啊,快问娘啊。”娘说:“娘知道啥?娘要知道做总管了!”我说:“好了,你们别闹了,让我安静,想想哪儿找他去。”娘说:“我知道去哪儿找。”我和我媳妇大吃一惊,异口同声问:“哪儿?”娘嘻嘻笑说:“儿啊,别瞧你五品,娘是六品比你强。”我说:“都啥时候了还逞强,快说去哪儿找。”娘说:“找你黄师兄、王师兄去。”

    只能如此了。于是我饭也没吃就出门,骑了匹马嘚哒嘚哒往城里赶,赶到城里天也黑了,急忙去宫源居边上那胡同找到黄师兄,见着他一把拉上往外走去找罗师兄。黄师兄吃了饭正在灯下督促孩子读书,被我这么一搅,糊涂了,边跟我往外走边说:“你听我说,我哪知道罗师兄住哪,我们多年没联系啊。”我丢了他手说:“你不知道啊?我娘怎么说你知道呢?”

    我进屋坐下喝水,把这事跟黄师兄说了。黄师兄说:“怎么会这样?”黄师姐从厨房出来说:“这姓罗的多长时间没打照面了,你咋送他东西呢?”我说:“不是我送他东西,是他送我东西。”黄师姐说:“这不得了,送你就收下呗,还追着还啊,你傻不傻啊?”我说:“我的姐您听偏了,这画收不得。”黄师姐说:“啥收不得?烫手啊?”我说:“可不是烫手咋的。”黄师姐说:“烫手还收啥?”我说:“没想到有这一出啊。”黄师兄冲他媳妇说:“别闹别闹我想想,好像你王师兄见过他。走,我带你找去。”

    这一去就在北京九城瞎逛大半夜,先去西城找王师兄,不在,说是喝酒去了,再由他儿子领着满街找,还好找到了,拖出来一问说是知道住东城啥胡同,去就知道,就跟王师兄去东城,可到了地黑灯瞎火找不着北,别说没找着罗师兄,连回家的路也没找着,在那一片胡同转过去转过来,差点被巡夜兵爷抓城楼子去。第二天我不甘心,和黄师兄、王师兄去琉璃厂找彭老板,可人去屋空,谁也不知踪影。

    我告别两位师兄,骑马回到宫里案房,大半晌做夜游神,这会儿犯迷糊,伏在桌上就睡过去了,直到被人推醒还不耐烦,听说毛大臣找,像是大冬天一桶冷水从头淋下,马上清醒,起身往毛大臣那儿跑,边跑边想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到得毛大臣案房,周爷已到,也顾不得礼节进门就问:“毛大人可有消息?”周爷说:“注意……”毛大臣说:“瞧你模样没找着你师兄吧?也别急,听我说。我昨晚想了想,这事蹊跷,没有道理可言,便不可施加人力,倒是任其自然发展或许还有救,自个儿不要惹事了。”

    我知道这是老成持重之言,但因为文化有限听得不甚明白,心里只想到宫里那画还在不在,毛大臣却没了下文,不禁有些失望,想问呢又怕周爷说“注意”,便欲言又止没说出口。周爷说:“大人说得是。大人的意思就别去惊动字画库了,免得自个儿没事找事。”

    我实在忍不住说:“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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