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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呼,吸。呼,吸。呼,吸。
清晨的薄雾中,利永贞使劲甩动着双腿,跑过还没开门的小卖部,跑过刚下早自习的子弟学校,跑过长长的贴满小广告的厂墙,跑过单身工人宿舍。
呼,吸。呼,吸。呼,吸。呼,吸。
跑过荒芜一片的煤场,跑过发臭的水潭,跑过停车场,跑过老年人活动中心,速度减缓,四下巡视一圈,迅速穿过小花园——大功告成,到家楼下了!
利永贞弯着腰,扶住两条腿,喘了一会儿气。绕着老电厂跑一圈下来可不是轻松活儿。自从搬回家里住,她已经无数次地想抽自己耳光。利存义简直是把女儿当做军人一样来锻炼——几点起床,几点运动,几点进餐,摄入碳水化合物、蛋白质与脂肪的比例,几点洗漱,几点熄灯,洋洋洒洒写满两张A4纸——尽孝尽到像她这样任劳任怨,也能感天动地了吧!
她摸了摸口袋,忘带钥匙了。
“妈,开门,让我上去。”她按下自家的通话键。
利存义的声音传了下来:“利永贞,我看见你抄近路了。”
“爸!咱家没电梯!我还要爬五层楼才能到家!”
林芳菲的声音插进来:“还有,不做伸展运动,腿部线条会变粗的!”
利永贞抬起麻秆儿似的腿来,一下一下地踢门:“算了,我不上去了!反正回到家也只有那些高蛋白、高热量、淡不啦唧的所谓营养早餐吃!……妈!你听广播里开始放《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了,八点零三分了!我要上去换衣服上班啊!妈!”
门开了。
“利永贞,你这是第几次把自己锁在门外了?我在六楼就听到你鬼哭狼嚎。”下楼的是封雅颂,他穿着普通的衬衫加牛仔裤,袖口挽着,露出线条刚毅的小臂,背着一个不大的运动包,“长点儿记性。”
嗬!他居然破天荒地把胡髭和鬓角刮得干干净净,总算有个人样。利永贞摊开手:“喂,借十块钱,不,二十块来使使。”
“你一大早专门等在这儿敲诈我?”话虽这样说,封雅颂却把皮夹打开,拿给利永贞五十元,“不用找了。”
收钱的同时,眼尖的利永贞看见他钱包里花花绿绿的什么国家的钞票都有,随口问一句:“你一大早去哪里?”
“厦门。”
警惕的利永贞顿觉不对:“等一下!”
是今天吗?今天上午九点,雪龙号会从上海浦东的极地考察专用港口起航,在黄海航行大约二十六个小时后到达格陵的明日港进行短暂停留,然后就全速驶往俄罗斯和美国之间的白令海峡,进入楚科奇海脊,到达加拿大海盆,在绕向挪威的航程中完成一部分科考任务后,一直到达斯匹次卑尔根群岛附近,科考人员和工程师乘飞机到新奥尔松的黄河站。这条线路图她可以倒背如流。
“不是说这次雪龙号会经过明日港吗?你为什么去厦门上船?”
“有两名台湾科学家因为行程原因,要从济州岛上船,时间来不及,雪龙号就不在格陵停留了。”
利永贞顿时失望到了极点,她还一心想着借送行的机会去看看雪龙号呢。
看着她失落的脸庞,封雅颂原本想要安慰两句,但伸出去的手在碰到她的肩膀之前就缩了回来:“对不起了,利工,船长特地要我对你说一声抱歉,事先没有征求你的同意。”
他漫不经心地敬了个礼,利永贞果然被激怒,什么失望的情绪都抛到脑后了,要一心一意对付这个自大狂:“不要太嚣张!”
她一甩门进去,不到三秒又蹦出来:“哈哈,想骗我!去北极才带这点儿行李?”
“难道你不记得在北极一切都是共产主义?我只是带了一些替换的内衣和数码用品。”封雅颂善心大发,“利永贞,我会给你寄明信片的,寄一整套怎么样?再加上雪龙号的模型……”
“不稀罕!”
他们两个就是没办法好好说话。封雅颂笑嘻嘻地朝利永贞走近了两步,手一伸,把她身后的门给关了。
“再见,利永贞,等我电话!”
“浑蛋!……妈!给我开门啊!我要迟到了!”
“还有两箱。”
周末是打扫卫生的最好时机。陈礼梅如同变魔术一般,从小小三平方半的杂物间里搬出一个又一个落满灰尘的纸箱,看得佟樱彩目瞪口呆。
“这些都不要了?”
情感细腻的陈礼梅,虽然抱怨过“父母在,不远游”,但很快就从儿子远赴北极的落寞中恢复过来,开始集中精神考虑接下来九个月生活的舒适性。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把封雅颂从小到大产生的“生活垃圾”都处理掉:“雅颂什么都好,就是太念旧,这些东西放在家里只会生灰,趁他这次去北极,该卖的卖,该捐的捐。”
佟樱彩伸出精致的彩绘指甲,在纸箱上一划,清晰地显出一个浅印,不由得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也许这些东西他还用得到。”
“现在什么都电脑化了,看书用电子书,游戏在电脑上玩,订杂志都是订的电子版。看看,这里面还有十年前的报纸!你也知道雅颂对数码产品一向很痴迷,你见过他还用传统方法来接受信息吗?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哦。”很容易被说服的佟樱彩把一直捏在手里的手机放回口袋,蹲下去帮忙。正在这时,门铃响了,她解脱一般主动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瘦瘦高高、伶伶俐俐女孩子,因为脸小,眼睛显得尤其大,两颊鼓鼓的像颗粉红色的桃子,穿一身棕色家居服,手里拿着个节能灯泡:“陈姨在吗?我来帮忙换灯泡。”
佟樱彩立刻把她迎进来:“你是雅颂的同事吧?我们见过的,我是佟樱彩。”
利永贞没想到封雅颂的女朋友会在。她戴着烟灰色镶水钻的宽发箍,一头染成茶色的头发扎成俏皮的花苞头,穿着碎花蝴蝶袖的田园风,内八字站着,时髦得可爱。
用再挑剔的眼光,也看不出她作为女人的缺点:“你好,我是利永贞。”
“我知道,你是雅颂的后备支持。”
“后备”这个词让利永贞不太舒服:“我是他的后方支援。”
“是吗?”佟樱彩眼睛微微睁大,拂了拂头发,左手中指上有一枚钻石闪闪发着光,“我不太明白你们的专业用语。”
她终于还是戴上了封雅颂买的戒指。利永贞心想,平心而论,虽然封雅颂啰唆了一点,龟毛了一点,但绝对是个爱家顾家的好男人。他现在能倾尽所有给你买小钻石,将来总会买得起更大的。
“戒指真好看。”
“是吗?谢谢!”
利永贞还记得封雅颂第一次带佟樱彩去参加同事聚会。整个电力一课十八个人,十四位男性全有女伴,打扮得花团锦簇,争奇斗艳,其中封雅颂的女朋友佟樱彩艳冠全场,要相貌有相貌,要气质有气质,不喝酒,但拒绝得很婉转;起筷吃菜,落落大方。四个女孩子却孤孤零零,没有护花使者,挺伤人的。
“喂,你们也学着点儿啊,这才是女人。”有好事者还火上浇油。
“我们怎么了!”不过是吃菜的时候豪放了点儿,喝酒的时候痛快了点儿,竟然被明目张胆地鄙视。
“佟小姐做什么工作?”
她原是在一家贸易公司做白领。
“怪不得!”
在这短兵相接中,利永贞又拿了根筒子骨来啃。有女同事不服气:“这是赤裸裸的职业歧视!”
“学了我们这一行,就没有男女之分。”天天加班加点,累死累活,凭什么不能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她光明磊落,坦坦荡荡。
正因为没有男女之分,见杂物间的灯泡坏了,陈礼梅立刻打电话叫利永贞上来帮忙。
“好久没有进来这里,还不知道灯泡坏了。”
“这些书籍玩具早就应该捐到山区去,放在这里是资源浪费。哦,我还差两期地理杂志,说不定能在这里找到。”利永贞爬上摞在一起的两把椅子,因为灰尘不断往下掉,扶着椅腿的佟樱彩不停地打喷嚏。
“你不要碰这些东西了,灰太多。”陈礼梅把佟樱彩往外面推,“去休息吧。”
“她对一切灰尘过敏,做了脱敏治疗又复发。唉,我给雅颂准备好的棉花胎都用不上啦。”等佟樱彩走进封雅颂的房间,陈礼梅才悄声对利永贞说,“又全部买蚕丝被。”
利永贞一边旋着灯泡一边冒大汗:“这不一般都是女儿的陪嫁吗?需要给封雅颂准备?”
“小佟他们家没有能力啊!贞贞,你结婚的时候阿姨送给你吧!”
“……不用了,我妈应该有准备。”利永贞好尴尬,赶紧把灯泡装好,“好了,开灯试一下。”陈礼梅一边摁开关一边继续发牢骚:“你说他们两个将来谁做家务呢?她可是连地都不能扫。”
封雅颂的房间布置得很简单,只有床、衣柜和电脑桌,收拾得也很整洁。佟樱彩坐在床边,一边抽纸巾擦鼻子,一边发短信,耳朵里不时飘进几句陈礼梅和利永贞的对话。
“贞贞,雅颂今天还没有和你联系吗?”
“没有。”
“也不知道他现在到了哪里,上次打来电话说,是在那个什么……什么海峡。”
“白令海峡。陈姨,我们不是每天都通话,有事才会联系,而且现在科考船已经进入北冰洋,要通过卫星对浮冰进行定位来调整航线。为了避免干扰,我们暂时中止联系,等到了黄河站再说。”
陈礼梅只听懂了利永贞所暗示的气候不好:“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放心!有俄罗斯破冰船在前面开道,雪龙号的船员经验也很丰富。”
“为什么天气预报不播报两极的天气情况呢?”
利永贞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要有天气预报,她从来不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等长大了之后她才知道,那是天底下所有母亲都会看的高收视节目。每个母亲都想掌握自己子女所在地的天气如何,有没有刮风下雨,有没有降温升温,孩子要添衣还是减衣。
“如果您担心的话,可以上网看一下国外的天气预报,地球上最北端的气象台就在加拿大的阿勒特。”蹲在地上整理书籍的利永贞一抬头,看见佟樱彩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边,担心地看着她,赶紧继续安慰,“真的不需要担心,一旦恢复联系,我就会通知你们,差不多就是这两天。”
她埋头继续翻找自己要的杂志。佟樱彩插不上手,裙角一转,又回到封雅颂的房间里去了。找了半天,利永贞终于把那两本杂志给找到了,高兴得跳了起来:“陈姨,这两本我拿走了。”
“拿去吧。”
利永贞把一箱要留下来的东西搬回杂物间,路过封雅颂的房门,瞥见佟樱彩正靠在床头,轻声细语地打着电话。
“是吗?今天吗?可我没有时间呀……你猜我在哪里呢?”
语气很是娇憨,利永贞不由得竖起耳朵多听了两秒,不留神箱子里的书滑落了下来,噼里啪啦砸在她的脚背上。
佟樱彩听见了响动,连忙起身来帮她:“小心,被书脊砸到很疼的。”
利永贞为自己听壁脚的行径感到很是不安,赶紧收拾:“这一箱全是封雅颂订阅的《国家地理》,如果卖掉,他一定会从北极跑回来拼命的。”
“咦?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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